怀念父亲(组诗)
父亲用生命写诗
父亲
沉默很厚
如同我们的脸皮
故乡咽下的眼泪里
父亲是平凡的一颗
当我们作为一种植物
他们便是露珠
过滤之后的阳光朴实
咸甜 辽阔
在这里 我要排除文学里的父亲
他们只是词藻堆砌的消遣
土地上的父亲 才是真正的父亲
脸如稻田 脚似方砖
一根冲担独插天穹
眼似寒星 分辨害虫如明是非
跟着牛尾巴走一辈子的父亲
有多少东西遗失在泥土里
等待我们去挖掘 开垦
他们播下的种子
千百年后我们仍然在收割
闲时 我的父亲爱下棋
他的手法粗糙 庄稼活儿的把式
他保帅如保耕牛
我吃尽他的车马和炮
他的眼瞪如核桃
最后他摊开双手 我看见了
他的智慧 土地的智慧
伟人的智慧在头脑
农人的智慧在手上
当然我指的是茧子
这千百年来结出的硕果
喂养着历史 以手为树 以劳作为水
听教授的课时 我总想着这些茧子
把生活比作一场残酷的战争
父亲的茧子 它们又多么象一群碉堡
抵抗着难与人言的苦难与艰辛
我的诗不及父亲的诗
我用笔写诗而父亲用生命
他的作品是稻谷 小麦 油菜
棉花 蔬菜 果树
从名流直至牲畜 都在如饥似渴地
阅读 咀嚼 挑不出半点缺陷
喉头哽咽着满含热泪的颂词
父亲 我无法仰及你的光芒
在众多的奢望中
我只想成为你手上的一颗
厚厚的茧子
在你劳作的时候
就这么望着你
模仿着你 配合着你
父亲扛着闪着青光的锄头
从一片土地的这头
我的父亲走到
那头
中间是一片开阔的芝麻地
夏天的时候也种些散发潮气的旱烟
只是很少 种得多了
父亲很怕那些浓浓的烟云
他抽不了
父亲扛着闪着青光的锄头
在这个远处流着小河的夏天
越来越慢地
走过这片芝麻地
走过一个去年的坟墓
金黄色的麦秸把它垛得很高
它的阴影里居住着
今年秋天的种子
走过这片芝麻地
在地头又看见一座坟墓
我的父亲就在那里
老了
父亲佝偻成犁弯了
父亲佝偻成犁弯了
犁弯半圆半圆的
这形象不很美
但很适于翻耕泥土
或者去扶一株倒伏的禾苗
两个半圆组成的图案
最容易让人想到的
就是父亲编的箩筐了
父亲当爷爷了
每天还用竹篾编着编着
他盼望装不完的粮食
父亲佝偻着走过来了
半圆没有轮子的转速
很慢 一点一点
象缓缓移动的历史
身后长长的足迹
却多得难以丈量
傍晚田野浮起氤氲了
父亲没有归来
草垛旁他那犁弯似的身躯
象一弯老是升不上树梢的
月牙 永不圆满
却永远充满了圆的希望
父亲跟自己下棋
日子是一副棋盘
父亲在上面摆好棋子
许多时候
家里只父亲一人
父亲老了
父亲跟自己下棋
左手执红
右手执黑
将帅都是父亲自己
胜也是父亲败了
败也是父亲胜了
胜败对于父亲
早失去了意义
只有时间长得残酷的真实
只有时间短得残酷的真实
有一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说 老爸 让我陪您一盘吧
他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拒绝了
然后低下头去
继续那局残棋
父亲的岁月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地寒冷
片片的雪花沉重着记忆
父亲 我的父亲
仰面宁静在我颤抖的怀里
那神情令大地也安详无比
父亲的青春
早已留在大集体的水利工地上
后来改革开放了
岁月里磨出了更多的内容
日出日落
我沐浴着父亲的语言和盼望
心也逐渐高尚了起来
可是 我的父亲
却在我还需要营养的时候
静静地走进了对门山上
对门山上青枝和白花很多
我的心情已落不出泪
在父亲的身旁只有
两个深深的脚窝噙满了怀念
在我也走过很多路之后
我自己觉得我已经成熟
父亲 我可以告慰您了
您的孩子
额上已长出非凡的思绪和微笑
父亲终于变成一丘黄土
这是一片荆棘丛生的荒坡
一个农人开垦了一辈子
几株棉花几株瘦谷
点缀着远天的苍茫
一棵孤树
根络扎在父亲的心上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父亲终于变成一丘黄土
母亲的几颗浊泪
滴不穿板结的心事
我就是那棵孤树
在命运的彼岸
护送无名河水漂洗的日子
父亲锄板上的太阳
一半在泥土里
而认识父亲的那群候鸟
终于把我错认成
表情最生动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