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狼奶


论狼奶

范海辛


一、 问题的提出

有学者认为,现今40-60多岁的国人,或多或少是喝狼奶长大的。余以为,此言不谬。所谓狼奶,当然是指凶残暴戾的阶级斗争理论,是与当今主流的和谐、发展理念无法相容的一套歪理邪说。

狼奶一词究竟源自何处,本人不甚了了。记得在文革刚打倒“四人帮”时,在报上看到一些老干部撰文,说文革中的红卫兵是喝狼奶长大的一代。这是孤陋寡闻的笔者第一次接触到狼奶这个词,因为鄙人也是红卫兵出身,故心中不免一震。

红卫兵可说是贯彻毛泽东阶级斗争、继续革命理论的急先锋。这些十几、二十多岁的青少年心智尚未发育成熟,却在“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极端主义理论下被哺育成长,其为人处世的暴戾乖张与不近人情,可想而知。及至70年代,这些文革中为毛泽东火中取栗的闯将们在失去了利用价值后,被当局发配到穷乡僻壤去劳动改造时,才体会到世事的艰辛与人情的温暖,狼奶的毒素于是被部分消解。

经过改革开放和80年代的文化启蒙运动,阶级斗争的理论被抛弃(也可能是一种“扬弃”),但狼奶的遗毒并未得到彻底清算。

几年前,上海中学历史教科书改革,狼奶一词被人重新提起,引来一番争论。

究竟甚么理论(学说)算是狼奶?狼奶的本质是什么?其理论框架怎样?中国的狼奶是如何形成的?它现在的表现形态又是如何?我想,这是我们这一代曾经喝过狼奶的人应该搞清楚的。本人不才,在此不过是抛砖引玉,还望各位方家大侠不吝拍砖,大家一起来清算狼奶遗毒。

二、 狼奶的本质与理论框架

狼奶无疑是一种错误的理论(学说),但有错误的理论却未必是狼奶,如儒家理论。现在恐怕无人认为流传了二千多年的儒家理论乃十全十美,因为其中的错误有目共睹,令人无法直接拿来使用,更谈不上放之四海、传诸万代了,但这并不妨碍今人从中汲取有益的营养。因此,劝人为善的儒学不是狼奶。如果象鲁迅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硬将“吃人”的帽子扣在儒学的头上,那是难以服众的。

但是,纳粹、武士道以及本 拉登的理论是狼奶,斯大林与毛泽东的部分理论(指其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是狼奶,这应该是没有疑义的。

纵观这些极端理论,一个共同点就是抹杀人的本质,否认人类的普世价值。在他们眼里,人或是神,或是鬼,或是纯粹的目标,或是纯粹的工具,就是不能为人。

造成这种荒唐结论的错误有二:首先是把人的非本质属性或差异夸大为本质属性、本质差异;其次是将作为目标与手段统一体的人割裂开来,使人异化。

先谈第一点。世上的人有种族、阶级、信仰的差异,但不同族群的人终究是大同小异,即使相互间有矛盾、有冲突,但共同的利益还是将我们维系成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一个地球村。所谓“不共戴天”、“你死我活”只是极端个别情况,人类社会几千年文明史的基本状况是各个族群间的博弈——既有斗争、又有妥协与合作。狼奶制造者的错误在于夸大“小异”、否定“大同”。具体手法就是用人的非本质属性(血统、经济地位、文化传统、宗教信仰)来置换人的本质属性。

那么人的本质是什么?或问,人之为人而非他物的规定性是什么?窃以为,人首先不是牲畜、工具,这是底线;其次人应该是具有自由意志、并且有能力实现之的智慧生物。人的本质不是从人的实然状态中归纳出来的,而是从人的喜怒哀乐中演绎出来的应然。

狼奶的制造者由于只谈人的实然状态,否认人的应然状态,因此必然看不到蕴含于不同种族、阶级、不同信徒中的共同意志与情感,也必然夸大其间的差异。因此他们不得不将一部分人神圣化,将另一部分人妖魔化。在希特勒那里,雅利安人是优秀人种,其余人种则是应该被淘汰的劣等人种;在列宁-斯大林那里,工人阶级是先进阶级,其他阶级都是落后、反动的阶级,最终应被消灭;在本 拉登那里,只有信仰某种宗教的人,才能统治世界,异教徒则不配活在这个世界。

狼奶理论的另一错误是把人从目标与手段的统一状态割裂开来,使绝大部分人沦为纯粹的工具,使一小撮精英成为纯粹的目标。人是自身的目标,人只能将自身自由意志的发展、实现作为自己的目标,而不能将身外之物(譬如神意或某种乌托邦)作为目标。但是,实现人的目标的手段也只能是人自身,人实际是目标与手段的统一体。如果将这个统一体割裂开来,使一部分人成为另一部分人(不仅指大众与精英,还包括这一代与下一代)的手段、工具,那么无论对于大众或精英而言,都是一场异化。

狼奶的制造者都有宏伟的蓝图要实现,因此首先要否认人的共同本质,然后将人分为三类:一类是极少数的先知(神性);其次是为数众多作为工具的“优秀者”、“先进分子”(奴性);第三类是不在少数的敌人(魔性)。这三类人被认为具有完全不同的本质,但都没有人性。蓝图的实现有赖于先知的神性——伟大、光荣、正确,大众的奴性与狼性——忠诚、勇敢、勤劳,敌人的魔性——邪恶、反动、腐朽。简言之,狼奶的本质就是非人性、反人性。

仅仅指出狼奶的错误本质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知晓其建筑于此本质基础上的理论框架,才能避其毒害。

20世纪以来,有三个主要品牌的狼奶肆虐人间:一是希特勒或武士道牌;一是列宁-斯大林牌;一是哺育人弹的本 拉登牌。这里只讨论列宁-斯大林牌狼奶。

与其他两个品牌的狼奶不同,列宁-斯大林牌的狼奶是以阶级主义来构建自己的理论框架的(关于阶级主义,这里要说明一下,这是笔者自创的术语,是否准确,还望各位评判。当然,也可以称之为“阶级中心论”、“阶级本位论”或“阶级价值观”,但比较下来,我认为还是阶级主义较明确、少歧义)。在这个理论看来,阶级的分野乃人类社会最根本的分野,举凡官民、种族、宗教矛盾,其后面都隐藏着阶级矛盾。所谓阶级,即是人的社会经济地位、职业的差别。因为在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机械唯物论那里,人的社会性是由其经济地位决定的。一个人昨天是富人,那他会蔑视、痛恨穷人;今天破产变为穷人了,又会仇视富人。他们不知道,经济地位虽然对个人的观念起着重要的作用,但绝非唯一的作用,阶级主义片面夸大了这种作用,陷入了机械决定论的泥潭。正是由于机械决定论的影响,阶级主义者坚决否认存在着抽象的、超阶级的人性,他们认为人的社会性就是阶级性,而阶级性是最根本的,不能再被分解、化约、还原。

在这种偏狭的阶级主义理论的支配下,形成了我们耳熟能详的一套意识形态偏见——“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亲不亲,阶级分”,“鱼恋鱼,虾恋虾,乌龟爱的是鳖亲家”,“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等等。这种粗鄙的阶级主义在以简单的方法把一切复杂的东西都贴上阶级的标签后,必然会形成反社会、反文化、反国家的恶劣后果。

在他们眼里,“公”是天下最大的善,“私”是天下最大的恶,富是剥削的后果,穷是正义的象征。无产阶级是好,资产阶级是坏,要“灭资兴无”,要“扫除一切害人虫”。于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文革中,那些少男少女,正是喝了这些狼奶,掀起了一场抄家、打人、杀人的反社会运动,整个社会随后陷入了严重的分裂与大规模的武斗中。

阶级主义的以偏概全、颠倒黑白还表现为一种泛阶级论,即认为世间一切事物均有阶级性。他们不承认真善美,认为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真善美,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真善美。真理有阶级性,资产阶级的真理在无产阶级看来就是谬误。“文化大革命”之所以变成“大革文化命”,就在于阶级主义的泛阶级论。于是,古今中外一切美好的艺术作品都被冠以“封资修”的罪名遭禁绝,十年里,老百姓只能看八个革命样板戏。阶级主义发展到顶峰时,不仅文化遭殃,科学也难逃连坐,由于数理化这些学科都是由资产阶级学者发展起来的,无产阶级的学校索性不再教授这些学科,学校里只教修拖拉机、养猪种粮这些实用技术,发展到后来,知识越多越反动成为民众的共识。。

从阶级主义的立场来看世界,当局又形成了“三个世界”的理论。为了在国际上开展灭资兴无的阶级斗争,反对帝修反,凡是我们的阶级盟友(又称“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要什么给什么。自己饭吃不饱,却要打肿脸充胖子,拿出几百亿元给非洲兄弟造铁路,支援越南阿尔巴尼亚。我们在南海的邻国大肆侵占吞并我南海海域和沙礁,因为同属“第三世界”,当局只能闭上眼睛装瞎看不见。中朝友谊就是在阶级主义理论下形成的。由于此毒未除,中朝关系至今仍然处于非理性、非正常状态。阶级主义或说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给祖国造成的伤害远不止上述罗列的事实,实际上,在共产国际的指导下,外蒙古和东突就是我们今天不得不吞咽的恶果。

三、 列宁-斯大林牌狼奶凶残性的来源

将一种理论比喻为狼奶,即是指其凶残。据说,狼群在食物匮乏时,其中的老弱病残者会被同类所食。列宁-斯大林牌狼奶以其凶残闻名,我以为,其凶残性有两个来源:一是列宁主义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错误,一是俄罗斯文化中的“圣愚”影响。

1, 理论错误

布尔什维克理论中的阶级主义虽然源自马克思主义,但马克思主义中的阶级斗争理论却不能称之为阶级主义。因为马克思主义始终坚持人类价值高于阶级价值,并没有象其东方弟子那样抛弃人类普世价值。其次马克思设想的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的途径也不需要列宁那种你死我活的残酷的阶级斗争。

这是因为,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必须以生产力的充分发展为前提,马克思生前从来反对象波兰和俄罗斯这样的农业国家跳过资本主义直接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如果真的发生了类似的革命,即使革命成功、建立了地域性的共产主义国家,马克思认为社会由于贫困的普遍化必然会陷入为争夺生存必需品的残酷斗争中(详见《马恩选集》第一卷《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文)。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必然会在充分发展生产力的同时造就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赤贫者与极少数的资本家。当一个社会的生产力水平达到能满足其全体成员自由意志的发展时,仅仅由于错误的生产关系造成了无产者与资本家双方的痛苦异化,只有在此时,革命才会不可避免地发生。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革命具有帕雷托性质——这场革命不仅解放了无产阶级,同时也解放了资产阶级,是一场解放全人类的革命——因此,这场革命不会具有残酷性和长期性。

马克思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列宁是一个反理性的唯意志论者。列宁没有耐心等待资本主义在俄国的发展,借口20世纪初出现了垄断资本主义,因此断言产生于资本自由竞争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过时了,世界在20世纪初进入了“帝国主义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在列宁时代,共产革命已不可能在欧美发达国家产生(列宁认为发达国家的工人阶级已经被资产阶级收买),只会在资本主义的薄弱环节发生。由于这种革命不具帕雷托性质,因此必然残酷异常,具有你死我活的特征。这是其凶残性的理论来源。

2,圣愚

圣愚是俄罗斯文化中一种独特现象,英文译为Holy fool(圣愚)或fool for Christ(为了基督而愚痴)。以下为转载的解释——
破解俄罗斯
        
        马龙闪《一个破解俄罗斯难题的视角:圣愚崇拜》,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5月20日。下面是文章摘要:
        
        俄罗斯在10世纪末接受基督教的东正教,成为官方的上层文化。千年以来,同时存在另一种源远流长的本土传统文化,潜流于中下层民间,“圣愚崇拜”。美国汤普逊著《理解俄国:俄国文化中的圣愚》,披露了这个通常看不到的俄罗斯的背影。
        
        “圣愚崇拜”虽与拜占廷的“愚人”传统有某些联系,但是它来源于亚洲北方民族的萨满教。“圣愚”是一批特异人物,愚痴颠狂而显露“圣光”,被崇拜为“圣人”。俄国承认他们是“为基督的痴愚”,“狂信苦行的圣者”。从11世纪至20世纪,在千年的历史上各种史书和《圣徒传》记录 “圣愚”姓氏或事迹达数十人之多。有的被封为“全国圣愚”,更多的是地方自发崇拜的“圣愚”。他们赤身露体,或破衣烂衫,身戴铁链和金属环,手持棍棒或铁通条,奇形怪状,到处游荡,与神相通,创造奇迹,为大众所崇拜。有的进出宫廷同贵戚大官交往,成为帝后皇上的座上宾,发挥重大的国家决策作用。十月革命前,尼古拉二世宫廷里的“圣愚”格里高里•拉斯普津,就是这样的人。
        
        “圣愚崇拜”盛行于16-17世纪旧俄时代,长盛不衰,苏联时代并未绝迹。20世纪的50年代和70年代,基辅和列宁格勒大街上还见到“圣愚”游荡。
        
        “圣愚崇拜”在俄国文学中曾广为反映,从古代的《圣徒传》到近代的文艺作品,从普希金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都有长篇描写。在整个俄国历史中,萨满教的习俗深深地渗入俄国的宗教生活,成为俄国社会的“精神追求方式”,城市和乡村普遍存在。在农民中尤其强烈,农民崇拜“圣愚”,超过尊重东正教的神甫。“圣愚”穿着东正教的外衣,保留浓厚的萨满教烙印,取得名正言顺的封号,可是有时候又受到排斥和封锁,不许学者研究,不愿外界知道。
        
        “圣愚崇拜”在俄罗斯社会的浸透是如此深入,已经形成了社会心里和精神性格。“圣愚”充满自相矛盾,既智慧又愚蠢,既纯洁又污秽,既温顺又强横,既受社会崇敬又受社会嘲讽。它影响俄罗斯的“民族性格”,形成“圣愚辩证法”,悖论价值观”。研究“圣愚”,能帮助“领悟俄罗斯的行为特征”和“破解俄罗斯之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