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林达:关于伊拉克的三篇战地采访



                             林达:关于伊拉克的三篇战地采访

编者按:本文作者林达系旅美中文作家。作品有《带一本书去巴黎》、《总统是靠不住的》等,新著《西班牙旅行笔记》(台湾版名《西班牙像一本书》)。零八年九月以亚洲週刊特约记者身份赴伊拉克採访。
 

 


林达:恐怖阴云继续笼罩巴格达


    《亚洲周刊》/恐惧下的非理性、重建国家的困难、处处设防的繁琐、高度警觉的城市氛围——巴格达证明,极少数人确实有能力把一个地区长期置于未知的恐惧之中。而面对这种恐惧,国际社会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方式应对。

    我从公路行车三百多公里进入巴格达。一路看到恐怖战争下重建伊拉克的困难:公路边栽倒着一个个扭曲的大型输电塔,如痛苦死亡的巨人。辛苦建完一个输电塔,恐怖组织只需派一辆车,夜晚在旷野中拴上钢缆,瞬间就拖倒了。

    这就叫恐怖战争,你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我打算去巴格达,所有的人都说不要去,非常简单的印证是保镖价格。从巴格达机场单程前往市中心的“国际安全区”(IZ),保镖车价格是单程八百美元。巴格达机场公路以“死亡之路”闻名,沿路一度经常有恐怖分子发射迫击炮火箭炮,打中过不少汽车。

    我看到恐惧下的非理性:既然威胁是炮弹,保镖有什么用?虽然这条路的最后一次袭击是两年前,可是身临其境,“死亡之路”听上去感觉就是不同。另外,住安全区的外国公司雇员出安全区,公司都要为他们雇保镖,价格最高的德国保镖一天一千五百美元,最低的伊拉克保镖是三百美元,据说后者反应不够快。

    那天我向为联军工作的英国女子海蕊、美国商人亨利请教,如何去巴格达,正说着亨利就接到一个电话,是他在巴格达的一个雇员打来:一个亲戚被绑架,要紧急出售整套办公室设备以筹款救人。海蕊的工作是分析巴格达安全情报,而亨利曾在巴格达遇炸,所以他们对我说的是:恐怖袭击是减少了百分之九十,可你不知道那剩余的百分之十在什么时候发生。你撞上对你就是百分之百。海蕊是好人,对亨利大叫,让他劝说我不要去巴格达。我辩解说巴格达有中餐馆,有许多马来西亚劳工,我长着东方面孔。他们说,你不一样,假如有恐怖分子截拦,美国护照和记者证件就是死亡证书。亨利那段时间要去他的巴格达办公室,我希望跟他进去。后来我知道他离开库尔德就有十六个武装保镖跟着,我琢磨跟他去可能更不安全。

    最后亨利为我找了个美国人凯西同行,她在二零零四年进伊拉克,这次有事要去巴格达。我告诉从巴格达来的阿拉伯旅馆经理,我要经公路前往巴格达,他对我摇着头说:“这很不明智。”我只是没有选择。出发前一晚,我发现自己问了凯西几次,走公路是否安全,她不置可否。我们坐GMC(小型客车)去,坐七个人。我问她为什么不选择大巴,她说GMC人与人之间紧,假如有人打电话向恐怖分子通报车上有美国人,旁边的伊拉克人会听到,大巴就没有这个条件。我这才知道她也紧张。我事后庆幸自己走了公路,那是看到关键转折后的变化:所有检查站都由伊拉克军队接管,看不见美军。检查站非常多,绝对不准拍照,我远远拍了几张,车上的人都极其紧张,到了巴格达我才知道违规可能后果严重。那是斋月之后的节庆期间,公路上车辆增多,也显示安全信心在增加。

    巴格达国际安全区有十平方公里,在市中心,严密封闭,只很少几个出入口,出入口关卡是最危险的地方,被炸过多次。新闻中心附近出口外有个警察局,据说修了炸、炸了修,最后就放弃了。伊拉克政府机构,包括国会和各大部都在安全区内。在巴格达局势控制之前,安全区也经常被炮击,尤其是靠边缘的建筑,国防部大楼就这样废弃了。安全区划分众多小区域,身份证分门别类经常更换,非常复杂。我第一次进去经过八九个关卡,其中一个关卡是检查汽车,必须打开全部车门和前后车盖,留下行李待查,人员另外列队搜身。守关卡大多是从尼泊尔、乌干达和南美来的雇用兵。联军新闻中心核发的记者证能通行的只是其中很小一个角落。即便如此,从最近入口进来也要经过四个关卡,因手机经常被恐怖分子用来启动炸弹,手机必须卸去电池。

    联军新闻中心的记者工作室一进去就是一张招贴,公布了二零零七年被杀害的所有记者名单。这里严格规定,在新闻发布会上,镜头只能对准采访对象,不得拍摄周围同行和士兵,违者将立即吊销记者身份证。因为几年前发生过从安全区出去的十几个伊拉克人被恐怖分子杀害的事件。凯西告诉我,她从来不敢连续走同一个入口,怕被守在安全区入口外的恐怖分子盯上。美国一些报刊在巴格达设有记者站,CBS的记者告诉我,现在巴格达不是热点,一般只一个记者留守,可都有自备车和安全住房,通常有四十名伊拉克雇员支持,当然包括保镖。

    我最后决定离开安全区进入市区采访。安全区外也有涉外旅馆,如著名的“巴勒斯坦”,都重兵把守,价格约二百六十美元一夜。我想住普通旅馆,就在离开安全区之前请人打电话,连续打了十一个旅馆,都不敢接受持美国护照的旅客,最后总算找到一家吃了豹子胆的。我入住第二天就遇到美军在旅馆旁的一栋楼里捕捉狙击手。

    巴格达内战停止、大势扭转已经一年多,城市气氛仍然是高度警觉,街上到处是伊拉克士兵、警察和觉醒组织的成员设的路障和检查站,街上不准拍照。第一天我拍七张照片被伊拉克军队扣了两次,第二次检查下来照片并没有军人或者军事设施,还是被收去护照和证件,来了三批官员,不知打电话去哪里查证我的身份,足足被扣了三个小时。这都是由巴格达人举报的,朋友告诉我,这是好事,说明民众觉醒后开始保护自己的安全,以前没有人这样做。处在反恐前沿的士兵和记者,也总是紧张的。安全区工作的美军大多从来不出去,一直陪我的女兵对我说,只要出去你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一个穿着非常西化也很摩登的伊拉克女记者告诉我,她在去年八月被绑架六小时,打断了鼻梁,能活着出来已经很幸运。美国记者杰米在我到巴格达的三十天前,跟装甲车出去被炸。我曾经随联军装甲车队去一个小学采访,跳下车只见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冲上来和美军士兵打招呼。美军一路进去,三人一组保持非常专业的防守队形,我后来才知道,在巴格达有过一次同样的情况,恐怖分子利用这样的时机下手,炸死两个士兵,死伤八十几个巴格达的孩子。有过一次这样的教训,军队就丝毫不敢疏忽。这样的城市警觉会长期维持。

    站在巴格达街头,我深切体会恐怖战争:极少数人确实有能力把一个地区长期置于未知的恐惧之中。孟买刚刚传来东方版的九一一袭击,面对恐怖战争,国际社会事实上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方式应对。

 

 

战争与和平的困惑:你不知道的伊拉克的故事


    亚洲周刊林达/我从九月下旬进入伊拉克,在那里将近一个月,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只觉得自己和伊拉克有了生死之交。库尔德斯坦伊拉克自二零零三年来进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但是阿拉伯伊拉克却不仅面对萨达姆残部和外国恐怖组织的挑战,更严重的是什叶、逊尼两派对立而爆发的内战。

    如今,阿拉伯伊拉克也已经过了那个转折点,而觉醒的根本原因,是内战双方民众渴望过正常生活的本能。我本来打算从土耳其由公路进入伊拉克,可是伊土边境正炸著,只好改了飞机。按平常做法,在售机票网站输入自己出发地和目的地城市,却根本没有结果。我只好去找一些论坛,见一欧洲女子千里寻夫,要去伊拉克探望在联军中的丈夫,不得其门而入在那里求助,局内人纷纷出招,我就按图索骥找到了飞往库尔德斯坦首府阿尔比尔(Arbil)的奥地利航空公司。

    另一选择是从安曼飞巴格达,但有人说这家航空公司一度拒绝西方护照,我就不敢考虑。另外可以从中国走,可实在太绕了。旅馆资料也一样扑朔迷离。离家前那个晚上,我独自在查阅资料,天亮了,发现自己什麽也没准备好,什麽都不清楚,对巴格达的阅读令我震惊。也许是一夜未眠体质下降,我在临行前觉得自己突然只剩下本能恐惧。

    在维也纳机场的登记口,我幸运地遇到从英国探亲返回的库尔德斯坦教育部办公室主任拉希达(Rasheda Zaher-Draey),她出生英国,随夫到库尔德工作。后来在教育部办公室,我发现她的能干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伊拉克在萨达姆倒台后,从国外回来一批这样的官员。她为我找到了在伊拉克的第一个旅馆。

    伊拉克将近一半是沙漠(西部),居住人口主要集中在东部狭长地带。库尔德斯坦在北部,面积佔这个地带的三分之一,人口佔五分之一。进入库尔德我深感困扰,不知道所谓信息时代是什麽意思,新闻报道究竟喂给了大家什麽「真相」。我自诩生活在信息最通畅地区,没有人告诉过我,二零零三年美军入侵之后,该地区进入伊拉克建国近百年来发展最迅速的时期。

    「黄金时代」,这是库尔德朋友阿布杜拉的说法。此后我还听到不同的人对这五年如此形容。在这里走一圈,发现这个说法并不夸张。阿尔比尔五年前还是个破旧小城,现在正以一个现代城市的规划在建设。城市道路宽敞,私家车非常普遍,道路标识清楚规范,兼有库尔德语和英语。大型建筑遍地开花,可大多当地人不屑于当劳工。项目投资者多为各国阿拉伯商人,劳工不少是东南亚引入的外劳。阿尔比尔近郊有个基督徒聚集的小城安卡瓦(Ain Kawa),非常西化。阿尔比尔是新首府,原首府苏利马尼亚更是被称为「小欧洲」。

    进入伊拉克之前,我关注过妇女著装,看资料感觉是从头到脚蒙一个黑。在城市街头,这样蒙黑的很少,妇女装束各异,有根本不带头巾的,也有女牛仔模样,即使严格守伊斯兰妇道的装束,讲究上衣长,却以收腰弥补,色彩花色搭配,感觉现代而有品味,加上阿拉伯女子本身的美娒,真是漂亮。服装百货剐窗和中国没什麽大区别,西式婚纱专卖店和婚纱照相馆更令我意外。库尔德各城市的老街都熙熙攘攘,有些叫卖手机电话卡的小摊兼换外币,一摞摞各国货币就当街摆在小桌上。

    外界关注的土耳其边境轰炸和可能扩大之衝突,对这个地区丝毫没有构成威胁。它真正在防范的是来自区域外部的恐怖分子。乍到阿尔比尔,感觉怪诞,论城市建设欣欣向荣,却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士兵——全是库尔德人。

    第一天,我在旅馆登记后下楼,下到一半就犹豫,只见穿著迷彩服的士兵背抢在门外,走出去更发现到处是武装岗哨。后来才知道,正是这些库尔德兵保障了这里五年来的和平发展。库尔德斯坦只象徵性地驻扎了约二百名美军,且驻在根本看不见的军营里。一些军人迷彩服上印有「US ARMY」(美军)标志,我一问都是库尔德兵,他们只是以著美军军服为荣,就连服装店的模特都有全套美式装备的。

    在伊拉克的最大体验,就是知道了什麽是恐怖战争。阿尔比尔要防的不是正规军而是恐怖分子。但完全杜绝恐怖袭击是不可能的任务,这里也有过多次爆炸,只能说把袭击降到最低点。所有入境公路都层层设卡(check point),对车辆人员严加盘查。巴格达在库尔德之南,而恐怖分子现在的最后据点穆苏(Mosul),距阿尔比尔仅一个多小时车程。我的库尔德朋友哈米德(Hameed Fawzi),妻子是穆苏人,她母亲兄弟还在穆苏,她兄弟来探亲,按库尔德政府要求,必须有人送他到中途检查站,由库尔德亲属带担保书亲自到检查站接,验明正身,最后再以同样方式送出去。

    我在库尔德地区採访,持有当地政府通行证,一路仍然被再三盘问检查。哈米德的妻子回去探亲,他从不敢送她进去,都是送到中途检查站,由兄弟接她进去。阿拉伯伊拉克人移民库尔德也必须有亲属担保。

    我一直想去穆苏採访,但没有一辆车敢送我过去。我朋友在阿尔比尔给他在穆苏的朋友打电话商量半天,商量中途接送交接、找採访对象,可是最后还是卡在检查站怎麽过。对方说众多穆苏检查站中,个别可能有恐怖组织内线,而我的美国护照、通行证上的记者身份,都是绑架的首选目标。商量半天,最后,他还是放下电话对我说:「你算了吧。」两天后,就有四名伊拉克记者在穆苏被杀。我在巴格达时,消息传来,穆苏有十名基督徒被杀,造成穆苏近千基督徒家庭外逃。基督教在现代伊拉克始终被接受,在萨达姆时代基督教也受到保护,无宗教衝突问题。恐怖组织选择性谋杀,只是要製造耸动新闻。我后来想,穆苏人口一百八十万,但要造成巨大恐慌,只要一个三人小组即可做到。

    内在紧张和偶发的炸弹袭击,一点没有影响库尔德民众想过好日子的愿望,建设脚步一点不迟疑,只是处处都见穿迷彩服挂著枪的兵。由于伊拉克长期和外界隔绝,突然开放还处处显得和国际不接轨,一切都是现金交易,豪宅名车都不例外。

    库尔德如此防范,就是因为其他地区紧张。大多媒体不仅没有指出两个地区的天壤之别,也似乎无力传达这里究竟发生了什麽。读新闻能读到的就是伊拉克以前爆炸现在也爆炸。实际情况是,二零零三年来,伊拉克进行了两场战争。一场是美军和萨达姆政权的常规战争。这场战争从二零零三年三月二十日开始,二十一天基本结束。第二场战争是联军和新伊拉克共同面对的恐怖战争。

    第一场常规战争如此顺利,照伊拉克国家图书馆馆长萨德博士说法,不是美军打垮了萨达姆政权,它是自己垮掉的。只要看一下伊拉克人口分布图和萨达姆统治史,就知道这个说法有道理。库尔德斯坦的几乎全部几千村庄都曾被萨达姆下令推平,家变成一片零散石块。我去了其中一个村庄,原来六十多户,这几年有八户陆续回来,有一家回来才一年。这几年大旱还没有电,从零开始非常艰难。萨达姆类似的迫害镇压也发生在南部的什叶派地区。库尔德和什叶派一北一南两大地区佔了伊拉克人口分布的绝大多数。因此萨达姆执政时期始终是紧张的。即使在巴格达和周围逊尼派地区,萨达姆的严酷专制也使得民众敢怒不敢言,伊拉克只有极少官方报纸、与外部世界隔绝,一点抱怨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足球队踢输了,队员都会被残酷体罚甚至有性命之虞。

    伊拉克富产石油,应该和阿联酋、沙特阿拉伯同样富裕,可萨达姆连续打仗,尤其是两伊战争打了整整八年。我和一个伊拉克人谈今天政府的腐败问题,他说:「我们应该是个富国,官员贪污都不要紧,以后只要不拿钱去打仗就好。」萨达姆给公务员包括教师工资月薪三美元。他实行严格兵役制,大学生毕业后一年兵役,没考上的服役三年,一打仗就没有时间限制。两伊战争时期,一些士兵趁机投向伊朗,以获得离开伊拉克的机会。所以第一场战争,即美军打下萨达姆政权非常顺利,虽有残部,但大部分地区迅即平定。有一次我和几名伊拉克记者一起去萨达姆家乡,上黑鹰直升机前都在穿防弹背心,一名摄影记者感慨地说,二零零三年联军打进来,他就是萨达姆的兵。他告诉我们,在萨达姆时代防弹背心是特权象徵,全伊拉克只有萨达姆一人可穿,前线士兵反而无权穿防弹背心。在美军进来之前,他们已经半年没有领到军饷。士气可想而知。

    必须说明的是,战事顺利和战争合法性是两回事。大多数伊拉克人盼望萨达姆政权倒台和由外国军队入侵推翻这个政权,当然也是两回事。九一一恐怖袭击显示了恐怖战争的无预警大规模杀伤的特徵,也挑战质疑了联合国维护各国安全的能力。受袭的美国认为,既然联合国指望不上了,自己有权基于反恐和安全的判断,「先发制人」发动攻击,这是伊拉克第一场战争的起因,也引起至今未休的极大争议。

    萨达姆曾在哈拉布迦(Halabja)使用化学武器,当场死亡至少五千人,留下大量眼伤受害者。我在那里採访的一个小学教师,他妻子和六个孩子当场死亡,弟弟妹妹都是瞎了一个眼睛,另一个眼睛严重受损。阿尔比尔地区行政官明确对我说,他本人赞同美国的判断:「萨达姆是危险分子,他对自己人民都用化学武器。」他理解「美国入侵是基于自己的反恐目标和利益」。

    在外界的一般印象里,伊拉克战争是连续的,但是我採访的伊拉克人,包括巴格达人都很清楚,第一场战争结束后,对于平民有过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这段时期的长短各地不同,至少是一年。虽然第二场恐怖战争立即开始,有间隙的爆炸等,主要是萨达姆残部和蜂拥而至的各色国外恐怖组织在做,阿拉伯伊拉克受到袭击的频率远高于库尔德斯坦,但民众对尽早恢复正常仍然存在希望。

    真正的恶化源于宗教派仗的爆发。它的开端是两派重要清真寺遭到爆炸,两派穆斯林各自认为是对方所为,在血腥刺激下,什叶、逊尼两派突然对立爆发内战。有几个伊拉克朋友对我说,事后回想,最初双方清真寺爆炸,很可能就是恐怖组织的挑唆行为,就像零四年库尔德两党总部大爆炸一样。由于萨达姆之后形成权力真空,宗教狂热背后就有两派政治争权夺利的背景,形成大规模武装派仗、绑架、对平民的死亡威胁等等。派仗的手段也是恐怖袭击,造成死伤民众无数。(chine 巴格达最糟糕时期是零六年中至零七年中。这是三股力量的较量。一是国外专业恐怖分子和萨达姆残部;二是武装衝突的当地宗教派别。由于前者也是宗教极端分子,也就都能利用当地宗派得到隐身和支援,这段日子是他们的恐怖战争最成功的时期。第三股力量是刑事犯罪,萨达姆在倒台前释放了全部刑事犯,此刻趁乱而起。另一个背景是新伊拉克的军队警察都还没有准备好。三股力量的纠合,把巴格达变成了人间地狱。所谓「伊拉克战争平民死亡」绝大多数在这一时期被恐怖分子恶意谋杀。

    伊拉克的第二场战争的最初发动者,即恐怖组织的目的非常明确,一是要製造伊拉克永无宁日的国际印象;二是不让这里的人过上好日子,以证明美军入侵伊拉克的第一场战争是错的。恐怖战争的手段就是尽可能多地多杀平民。这个目的基本达到。从国际压力来说,杀害的伊拉克平民越多,美国国内和国际反应都不是谴责恐怖袭击,而是谴责美国政府、增加要求撤军的压力。很少有人想到,如此反应是在间接鼓励恐怖组织,导致相反后果:既然以杀人製造舆论压力有效,伊拉克平民就被杀得更多,撤军更困难。

    恐怖组织的第二个目的也基本达到,巴格达民怨四起。支持推翻萨达姆是因为想过好日子,现在陷入恐怖战争,自然会想,那还不如过去,至少能活下去。不要说炸弹,恐怖袭击造成基础设施的恢复困难就很致命。夏天巴格达气温高达摄氏近六十度,夏天水电不能保证,这一条就让人活不下去。二零零三年,遭受战争创伤最严重的巴格达在被攻陷的时候,民调显示有三分之二巴格达人认为,支付这样的代价推翻萨达姆还是值得的。一年以后这个比例降到百分之五十七。我在巴格达的时候,巴格达人对我说,他们感受非常複杂,没有思想准备遇到战后如此局面。

    二零零七年中,内战民众突然觉醒,意识到他们自己被外国恐怖组织和犯罪集团利用,两派联合成立名为「觉醒」的组织,走上街头协助军队反恐,反对派政治领袖不再号召抵制宪法,而是选择成为体制内反对派。巴格达形势突然实质扭转。

    一年多前巴格达还是城市战场,平均每天报告的恐怖袭击为四十次,一年后降为四次,只是零星爆炸。对于一个七百万人的大城市,已经不是全面安全威胁。一次我在联军新闻中心参加新闻发布会,是美国副外长和伊拉克外长谈撤军问题。就在会议之中,安全区外发生爆炸,距离会场仅两三百米。我们当时感觉不到。现在的巴格达人,大多也是通过看电视了解恐怖袭击情况。

    内战带来的转变对理解伊拉克战争局势具有特殊意义,因为同样的内战过程也曾在库尔德斯坦发生。一九九一年海湾战争后,萨达姆曾涉嫌对库尔德族的种族灭绝,联军在伊拉克实行三十六纬度禁飞区,库尔德斯坦有了高度自治空间,获得自由只安静了很短一段,原来合作反抗萨达姆的两大党库尔德爱国联盟(PUK)及库尔德民主党(PDK)就开始为争夺权力打内战,打到一方向伊朗求助,另一方向萨达姆求助,引狼入室,导致萨达姆坦克部队进入阿尔比尔大开杀戒。我的一个库尔德朋友被抓,因萨达姆在当天下午二点下令不再屠杀,他就活了下来。我採访的另一个女记者,她父亲就在二点前被杀害。库尔德人内战也是流了足够的血,打了五年直到双方厌倦才罢手,九八年由美国调解两党妥协签订和约。萨达姆倒台后,阿拉伯伊拉克几乎是重複了一遍这个历程。二零零三年美军入侵,库尔德斯坦内战已经结束,相对成熟,因而能够直接进入经济建设的黄金期。

    库尔德斯坦的前车之鑑和今天的快速发展,对比阿拉伯伊拉克的内战弯路和觉醒后的转折,对许多伊拉克人来说是一个反省机会。我想起和伊拉克国家图书馆长萨德博士聊起「自由以后怎麽办」的话题,提到内战教训,他笑著说:「我们有石油,可没脑子。」

    阿拉伯伊拉克已经过了那个转折点,转折的关键是自己的觉醒。觉醒的根本原因是内战双方民众渴望过正常生活的本能。我在巴格达街头看到日常生活在迅速恢复,我到达的前两天,巴格达一个果蔬批发市场还是空的,突然就挤满摊贩。我见到的日用品批发市场更是兴旺。

    为保护商家,巴格达沿商店市场的街边都是大水泥块的屏障。恐怖战争的成本非常低,恐怖组织不谈人性底线,因此可以预见,恐怖袭击不会杜绝,形势依然严峻。也可以预见,在很多年里,巴格达街头仍然会布满军警检查站。

    但是,伊拉克的石油生产已经恢复了三分之二,正在继续恢复中,伊拉克政府规定任何石油公司的合同,必须至少有百分之二十五伊拉克公司的利益在内。有库尔德斯坦的范例在那里,这个原本应该非常富裕的国家,前景仍被许多阿拉伯商家看好。

    今年斋月结束的十月庆典日,巴格达有五十万人在公园游览庆祝。巴格达突然到处都在举行婚礼。巴格达记者穆汗纳德邀我参加一个婚宴,我真想去,但算了一下日子,我正好那天离开巴格达。我从九月下旬进入伊拉克,在那里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只觉得自己和伊拉克有了生死之交。

   

 

 林达:美国立即撤军?伊拉克问题没有神话

    《亚洲周刊》/美伊新安全条约刚在伊拉克国会通过,协定美国三年全部撤军。这是务实的计划,在奥巴马就职之前就会定局。眼前的伊拉克问题,完全没有“立即撤军神话”实现的空间。

    奥巴马在竞选前到了一次伊拉克。一张著名的照片是奥巴马坐在黑鹰直升机上俯视下面的巴格达。他的竞选口号之一是他将结束伊拉克战争和实行十六个月撤军。大约三个月后,在巴格达的联军新闻发布会,巴格达地区的哈蒙德将军(General Hammond)向我们介绍了巴格达的最新安全状况。在此前后我采访了两名联军的美国将军,负责伊拉克北部区域的司令官赫特林将军(General Hurtling),以及巴格达的斯旺将军(Robin Swan)。

    在现场的人都很清楚,伊拉克发生的是两场战争:第一场战争,美伊军队对抗,有平民的战争误伤并不多;第二场反恐战争,美伊军队在同一战壕,共同面对恐怖战争,试图维护民众安全,伊拉克平民死亡大多在这一时期,几乎都是由宗教极端分子的恐怖袭击恶意谋害。反恐战争过程是:第一阶段,伊拉克国内外恐怖组织袭击,美军为反恐主力;第二阶段是恐怖组织加国内宗教派别内战(主要在库尔德之外),美伊共同承担反恐;二零零七年中开始的第三阶段,内战逐渐中止,伊拉克军队转为反恐主力,内战双方开始共同协助军队反恐,正不压邪的局势根本扭转。

    因此,奥巴马在选前到伊拉克视察时,伊拉克大局已定。国外恐怖组织在伊拉克站不住脚,开始外逃,一个主要方向是阿富汗,阿富汗开始吃紧。因此,奥巴马所谓由他来“结束伊战”的说法,是利用了民众的不知情,混淆两场战争性质,其实很不诚实。奥巴马既然到了伊拉克,就应该很清楚,今天的成果是五年来联军和伊拉克军民努力的结果。哈蒙德将军向我们提供的数字是,一年前巴格达平均每日遭受恐怖袭击四十次,现在是平均四次。

    赫特林将军告诉我,大局扭转不仅反映在袭击次数的大幅下降,也由被抓获的恐怖分子的证词证实,他们变得行动困难。另一个关键转折,是五年来的美军训练,终于使得伊拉克军、警能够担当基本反恐作业。我所看到的近百个公路军队关卡和巴格达街头关卡,日常作业都由伊拉克军警负责,联军已经基本移交。可是,正因为是反恐战争,局面不会像正规战争那样清楚。大势扭转并不意味敌军首领签字停战,敌军全部缴械投降。只是军民联防建立起来,使得恐怖分子越来越难以藏身、难以展开大规模活动。但是,一定数量的恐怖袭击,会长期维持。同时,到现在为止,恐怖组织退缩到几个据点,有待解决,其中有北方的第三大城市穆苏(Mosul)。假如需要依靠军事打击扫除据点,还是需要联军作为主力。

    另一个外界很少想到、大多伊拉克官员却非常重视的延缓撤军理由,就是新生的伊拉克目前需要一个中间力量来平衡周遭国家的威胁。照伊拉克官员的说法,美军哪怕维持一个军事基地,平时军人根本不出来,都是必要的。我在伊拉克和不同的人谈全部撤军,基本判断都是至少三年,和我在现场得到各种信息之后的判断差不多。

    最近美伊新安全条约已经在伊拉克国会通过。这个条约定的就是三年全部撤军。这是一个务实的计划。这在奥巴马就职之前就会定局。奥巴马其实不可能对伊拉克的未来局势有什么特别作为。眼前的伊拉克问题,根本不是“结束战争”的问题,也完全没有“立即撤军神话”实现的空间。

    在伊拉克的土地上走过,有过和联军士兵、伊拉克士兵以及伊拉克人交往相处的经历、在巴格达和士兵们一起观看美国政治家们的竞选宣传,和坐在美国家里看,感觉太不相同。奥巴马当选后,他的助手正在对中国解释:竞选时说的一些话只是为了竞选,不可当真,这似乎已经是竞选心照不宣的规则。

    我在采访斯旺将军时,最后有意问了一个我知道答案的问题,我问将军对竞选中的撤军议题怎么看。斯旺将军非常清楚地回答我:“和其他国家一样,军人不干政。政治家做决定,作为军人服从命令。”这也是我不止一次赞扬过的制度设置,可是,面对前线冒着生命危险、一寸寸在争取胜利的将士,一个未来的三军总指挥,论及严肃战事,对“下属”说话竟然可以完全不依据战场现实,看着实在不是滋味。

    既然奥巴马“结束伊战”、“立即撤军”是空中楼阁,延伸开来,奥巴马改变国际关系的承诺,或者说国际社会对美国外交政策的根本性改变,也存在许多虚幻成分。美国及国际关系的一大焦点仍然是在中东,进一步,中东问题的长期死结以巴问题,也不可能有本质改变。

    在伊拉克感受中东问题是具体的,具体到每一个人。我在伊拉克和不同类型的人交谈,只要问到以色列,几乎无一例外毫无商量余地地持敌对情绪,哪怕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犹太人。即使一向对大阿拉伯主义反感的库尔德人,也因为处于伊斯兰宗教文化圈而持有同样强烈的感受。美国外交政策有它非常恒定的一面,它不可能放弃长期来试图协调以巴的角色。这种角色在伊斯兰国家的国民眼中,永远是另外一种色彩。

    更何况,阿富汗问题在升级,恐怖组织的越界流窜,仍然可能引发联军越界攻击。也就是说,阿富汗仍然可能继续引发美国和巴基斯坦的矛盾。虽然明年一月即将执行的美伊安全条约规定,驻伊联军不得以伊拉克为基地向邻国发动攻击,最近伊拉克几个邻国开会,也作出不向伊拉克发动攻击的对等协定。可是众所周知,其实现状是不对等的,伊朗和叙利亚是最近几年恐怖分子进入伊拉克的主要通道,美国和这些国家的关系还是可能恶化。这种恶化都会如同池水中投下石块,一圈圈向外部扩散。

    所以,为了竞选成功,奥巴马可以口头承诺任何“改变”,国际社会还是要冷静面对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