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老方识一“取”字
作者:李国涛
来源:文汇报
闲翻《细说汉字》(左民安著,九州出版社,2005),觉得这本书可读,告诉读者许多知识。我本来以为自己识字,一看这书,觉得其实不识字。所谓识字,是要知道一个字的甲骨文是什么样,篆书是什么样,等等。比如,“耳”字,在甲骨文里,那个“耳”写(画)得多么像人的耳朵。那么“取”字呢?更有趣,原先不是耳旁一个“又”字,而是耳旁一个“手”字。什么意思?书上说,“‘取’字的本义就是‘割取耳朵’,如《周礼·夏官·大司马》:‘获者取左耳。’也就是说,割下被俘者的左耳朵。”割下俘虏的耳朵干什么?去计数,去请功,去展示胜利。《辞源》里有“馘”(音guo)字,解释说:“截耳。战争中割取敌人左耳以计功曰馘。”敌人的左耳为什么让你割?当然是他成为俘虏以后了。这样计数诚然方便,只计左耳,又不能冒充虚报。但是我有点怀疑,如果有一群群的人(俘虏)在那里,何必割下其耳来计数?我又查《辞源》一类的书,后来看到,《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有“献俘授馘”之礼,那就是说,又牵来俘虏,又拿来俘虏的耳朵。《左传·僖公二十二年》也有“示之俘馘”的话,注云“俘,所得囚;馘,所截耳。”这是可以共存的两件事。《辞源》“俘馘”一条解释说,“俘,被活捉的敌人;馘,从敌尸上割下来的左耳。”杀敌俘敌之后,活着的战俘可以牵去给人看;已杀之敌,不能抬去领功,就是割下脑袋,成百上千的也不易运送,就只好割左耳为证。这是几千几百年来,计算战绩的方法,我算是初步弄清了。割耳朵的方法有点野蛮,有点叫人恶心。
前几天读李零的《花间一壶酒》,其间说到:“我想起我在(日本)京都吊谒过的耳冢。日本名将丰臣秀吉征战朝鲜,杀人如麻,堆耳成冢。冢前有碑云,这是仿《左传》‘京观’,体现他的大慈大悲。他为朝鲜人吃斋念佛,超度亡灵。”“京观”一词见于《左传·宣公十二年》,其他古籍也见此词。“京,高丘也”。以高大的土堆埋下敌人的尸体(有时数以万计),以表示功绩。那位日本大将也是觉得尸体无法运回日本,就用“截耳”的办法,堆成“冢”。这多么可怕。这样的事本不值得写文章来说。
前几天读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在《这些忧郁的碎屑》一节里记他的表叔沈从文故事。说到关于沈从文的传记,我以为没有谁写得比黄永玉的这一篇更传神了。这是太好的美文。其中说到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中期,湘西的风情,有一节说到故乡凤凰城:“城边‘考棚’的照壁不少木钉上,经常挂着一串串的、从乡下割来的据说是土匪的耳朵(每人割一只左耳)。”这是当时“中央军”展示战功的方式。那倒不一定是向谁请功的,只是起一种“弹压”威慑作用的吧。但是几千年前的“授馘”方式还在用,还有用,足见我们上世纪三十年代里,在还不算太边远的地方,有一种什么样的文化状态。当然有许多读者是读过沈从文的《长河》的,那就是那个年头的生活气氛。写那种生活而不带一点“忧郁”,那是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