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汕头大学长江新闻与传播学院李晓娇对我进行了一个采访,文章收入该学院编辑出版的《21世纪中国一线著名记者访谈录》一书。
保持激情,寻找新闻背后的永恒
记者:在您的文章《记者是太监》中,将记者的工作性质和您的自身经历相结合得出“记者是太监”这个结论。有人回帖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记者在旋涡的中心。”您是怎么看待这句话的?
张小平:这句话有一定道理。每一个新闻或事件,本来都和记者本人无关,但因为职业的性质,需要我们立马投入其间。我们是主动的“引祸上身”。但我们又要学会迅速跳出来,不能让自己永远陷身于旋涡之中。前面还有数不清的新闻或事件在等我们。记者最大的不幸,就是没有时间去怀旧;记者最高的境界,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记者:在您看来,财经人物报道在表现形式上可以有怎样的拓展、突破?
张小平:我喜欢从人性的角度入手。当然,这也许过于狭隘。我一直认为:没有好人和坏人之分。一个人,坏的一面正好被人看见,便成了坏人;另外一个人,好的一面正好被人看见,便成了好人。这种判断特别简单和残忍。我想要探寻的,是“好人”心中涌现的恶念,或者“坏人”胸中残留的善良。对于一个财经人物而言,最有趣的是:在财经事件中,他的人性是如何地扭曲或伸张的?
记者:我看过您的一些访谈,围绕的话题是现代人们的婚姻观、爱情观,男女的价值观,如:《中国式婚约:将我从前待你心,付与他人可!》,《女人怕折旧男人怕折现》,其中甚至有些敏感话题,如:情跟欲、老夫少妻等等,为什么您会选择这个话题?
张小平:这是工作的需要。我的文章通常有两种:一种带批判性的、负面的报道,一种是“八卦”式的闲情逸致。我喜欢这种“一手软、一手硬”,软硬兼施、有张有弛,这样能更好地保持兴奋。
记者:您的作品很多都是对当前最热门的人和事的报道,有访谈、有通讯、有散文,您觉得作为一名记者紧跟时代潮流重要吗?
张小平:优秀的记者应该跑在潮流的前面,但我没做到。
记者:您身为一名资深记者,写过很多深度报道,并且现在从事专业财经写作。能不能跟大家讲讲新闻与写作的问题?
张小平:大多新闻,早晨还是黄金、晚上便变成了垃圾。做记者,不能永远局限于自己仅是一名新闻的追逐者或记录者。或许,我们可以多花点时间或精力,去透视新闻背后的一些东西;更或许,我们能幸运地找到一些趋于永恒的东西。
记者:您在文章中提到一段经历:一位记者在采访会场因为为其准备的资料袋中无“车马费”,转头就走了。您主要写有关财经人物的报道,经常接触大企业家,会不会也遇到类似的情况,企业家为得到一篇有利于他们或者美化他们的报道,用金钱来贿赂你?
张小平:做一名记者,如果一直没有人来贿赂他或威胁你,那你是一个失败的记者。碰到这样的事情,我常常和同事开玩笑:左手揣红包、右手掏匕首。
记者:您对您的作品有什么评价?
张小平:对小部分比较满意。有些报道,成了对同一个财经人物所有报道中比较具深度和广度的文章。
现实难以改变,但会努力做到更好
记者:在您采访过程中一定有很多经历,有辛酸的、有快乐的,有没有一段经历对您的新闻生涯和人生产生重要影响?
张小平:有。在和一些将出事或已经出事的企业家面对面访谈时,如果聊得深入,他会把你当成一个朋友来看待,他可能对你无话不说。这时,作为一名记者,就该在心里权衡两种身份之间的平衡度——什么必须要说的,什么事又不能说的。你不能因为是记者,就坚决背叛他对你的信仰和你对他的承诺。
记者:那在您采访他的时候,两种身份:朋友、记者,作为记者要记录捕捉的是大家最想知道、最好奇的信息,可是当您以朋友的身份和他们聊天的时候,他可能告诉过您关于自己的辛酸、自己的苦恼、自己最不为人知的一面,您是如何在聊天过程中或是报道中权衡这两种身份的平衡度的?
张小平:很难把握,但必须把握。比如他说过的有些话,我会处理成“据知情人透露”、“据他身边人透露”等,有些人的公司是上市公司,他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引起股市的震荡,你得小心。
记者:您曾是一名记者,现在却退身于家中,您是如何适应这种环境及角色转换的?为什么选择这种转换?
张小平:记者有点肤浅,作家可能深刻一点。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我想努力弥补自己的这个缺陷,多读点书、写点东西。
记者:在转换过程中,您是否遇到过什么困难?您又是如何克服的呢?
张小平:主要是与自己做斗争。原来,或许你偷偷懒,还可以混份薪水,但现在你偷懒,你就要面临没有经济来源的压力。作为一个职业写手,毕竟笔耕不缀。我们就是一个文化民工。
记者:“超女”是收视率很高的一个节目,您不爱看“超女”,您也在文章中写到不看“超女”的三大理由。在结果出来之前,网上竟有人说:“***是内定的三强,等着看吧。”我不禁想起之前记者赵安平揭露的台前假药黑幕,您在的工作中见识过所谓的“黑幕”吗?让您选择用一种方式打击惩罚“黑幕”,您会选择哪种方式,为什么?
张小平:“黑幕”肯定有,但记者更多的是“欺软怕硬”、“捉小放大”。没办法。
记者:网上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媒体是“怡红院”,记者是“女儿”,媒体还常打广告:“欢迎来稿(搞)”,这反映的不止是一个记者的职业道德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您能分析一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新闻工作者应有何新修养、新素质?
张小平:在现有稿费标准提高10倍的情况下,我相信会出现一大批有修养、有素质和有良好职业道德的记者。
记者:那您是否认为稿费在没有提高10倍的情况下,本来的大批有修养、有素质和良好职业道德的记者一直都存在,只是他们都选择了休养生息?您又是怎么看待这种现象的呢?
张小平:没钱的记者是没有底气和骨气的。你想,一个没车没房的记者,面对一个亿万富翁时,他的心态能平衡吗?不是一股子奴才气,便是一股子穷凶恶煞的刻薄相。如果你见到那种没钱却又有底气和骨气的记者,那大部分是一时装出来的。
记者:回首这些年的记者生涯,您后悔过吗?
张小平:不后悔。感觉就像金庸笔下的韦小宝,以太监身份来到皇宫,见证了“皇帝”们的生活,然后又全身而退。很庆幸,我一直没有被阉割。记者应该避免变成太监。
生活在异乡,以“韧”性抵抗不安
记者:您作为曾经的北漂一族,领略过漂泊不定的苦楚,初来北京时您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那段最初漂泊的日子您是怎么度过的?
张小平:无数的人在异乡生存。最大的愤怒莫过于:当你怀着无限膨胀的欲望时,却发现自身是如此的卑微与不足道。可能会有四种结局:一是矢志不移,去改变这座城市;一是调整想法,去适应这座城市;一是不再牵绊,离开这座城市;一是麻木不仁,被这座城市消磨得没有一点脾性。庆幸的是,我没有成为第三种人和第四种人。
记者:那您选择做第几种人?为什么?
张小平:想做第一种人,但我不是毛泽东。哈。
记者:有博友有用“指点江山如吃辣椒,针砭时弊如喝啤酒”这句话夸奖您,您是怎么看待这句夸奖的?
张小平:这是典型的湖南人性格。希望我能做到。
记者: “典型湖南人的性格”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
张小平: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故乡只是停留处》,在里面我阐述过这个问题:“湖湘文化的精神实质应该是一个“韧”字,湖湘人的心路历程则可概述为“不安——胜出——复又不安”。其实这一切归根到底又由它的地理位置所决定。楚国自古为荒蛮瘴疠之地,远离华夏核心文明。于是苦难的意识渗入了祖祖辈辈的记忆当中。但同时楚国又多山丘湖泊,并不是那种单调乏味的穷山恶水,所以思绪总会被这片土地上滋生的奇事怪物所牵引。我总在揣测,远古的楚人们在每天辛苦的劳作中,会不会常常把锄回首,看游龙在远处湖泊水雾中腾空而起,旋又没入更远处的峰坡林杪?于是产生神话,它是这方水土上滋长出来的最原始的不安的因素。随着中原那些大知识分子的被贬谪流放,中原文化也逐步渗透滋养这片土地。楚人开始萌发从边缘状况胜出,从而进入核心地带的强烈企图。但流放之人所难避免的浮躁幽怨的情绪,又继续加重着楚人的不安。这表现在思想上则是缺少中原文明的那种从容温厚,体现出一种致用的迫切心理。在一次又次跌跌撞撞的奋斗历程中,楚人磨练成一种坚韧的品性——即不达目的死不罢休;达到目的更不会罢休。这种心理归根到底源于出身之地的边远和思想文化滋养的薄弱所带来的浸入骨髓的自卑和不安。聪明其实是自卑和脆弱的产物,是一种在巨大的对手或事物中寻找空隙从而达到的游刃有余。所以楚人没有办法不聪明。但胜出之后如果找不到更高的目的,或无法为精神寻到永恒的归宿,将对自己、对所处的人群产生破坏作用,形成巨大的不幸。”
记者:您的文章“‘六绝招’终结集体跳槽”遭到一个网友的批判,并且还是将您文章中的“六绝招”一一否定。遇到这样的情况您会觉得尴尬吗?生活中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尴尬”事?您又是怎样面对的?
张小平:常有的事。面对别人的指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千万不能轻易散失信心。信心,是我们对抗这个偌大城市唯一的法宝,一丢失了,就很难找回来了。
记者:生活中,您最遗憾的一件事是什么?
张小平:母亲早逝。
记者:您是湖南邵阳人,在您的文章《故乡只是停留处》中提到四位走出邵阳的的名人,像经济学家何清涟女士、旅美画家李自健先生、美术评论家刘人岛先生和青年诗人李青松先生。您疑问“在或大或小的胜出之后,他们能寻找到精神永恒的归属吗?”而您离开家乡多年在外工作,为自己的理想奋斗,您觉得自己找到精神永恒的归属了吗?那是什么?
张小平:没有。一直生活在异乡。
记者:您是因为生活在异乡而找不到精神永恒的归属吗?那么家乡的什么最让您割舍不下以致成为您精神的依托?
张小平:旧人、旧事、旧的感情和旧的感觉。
记者:您将来有什么大的计划吗?
张小平:没有。多读点书,多逛点地方,多结交些有益的朋友,多写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