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来的大学生(中篇)


城里来的大学生



  一

  八月份,乌林县委组织部来了一名城里的大学生。

  大学生是组织部长要来的。组织部龚部长和人事局程局长是老乡,自小又是同学,参加工作后,都干得不错,现在一人把着组织关,一人把着人事关。在人们心目中,组织部是县委的关键部位,人事局是政府的要害部门,等于一人掌握着县委,一人掌握着政府。两人就都觉得春风得意,见了面就显得格外亲切热情。两人都很注意自我检点,生怕被人认为摆架子,对领导,对同事一样热情,大家说他俩注意联系群众,没一点官架子。

  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忙,两人好久没见面。这天傍晚,龚部长吃过晚饭没事,就到程局长家串门。程局长见龚部长来,眼睛欢喜得发亮,忙起身让座,倒茶,又从厨柜里摸出一瓶精品“黄鹤楼”。龚部长也不推让,倒来就喝,显得随便,亲密。一边喝,一边将东南西北、风花雪月的趣谈,以及近来县里出现的奇闻轶事,统统当作下酒菜。

  忽然,龚部长停住酒杯,说:“老程,今年有能耍笔杆子的大学生,可要考虑照顾我一名噢?”龚部长总觉得这几年工作做得不少,可老总结不出来,就想到要给单位物色一个耍笔杆的。

  程局长一个推迟也没打,笑着说:“行啊,谁让我们是老乡呢。”

  八月份,大学生就分到了组织部。

  文件还没发下来时,程局长就给龚部长打电话:“老龚啊,这回送给你的可真是个人才噢,人家在校时就发过诗歌小说什么的,还得过奖,是高才生,学校要他留校,本人不愿意才到下面的。”

  龚部长说:“那好,我请客,怎么样?”心想,到底还是老乡好办事,要是没点关系,人家硬不给你,你也没法。你说工作多需要,人家也会有一大堆理由摆,显得比你还为难。

  龚部长想着时,对方笑着说:“算了吧,每回请客,还不就是三星的‘白云边’。”龚部长家子女多,生活水平自然不如程局长家。龚部长听了,“嘿嘿”地一笑。笑,有时是最好的挡箭牌。

  大学生接到通知,就去报到。

  大学生进到县委院门,看见院子左右两边各有一个一米多高的用砖砌起来的花园,砖墙砌成花孔,上面的边子用水泥抹成,展出一溜曲线,似梅花的魔幻。花园里高的是月季牡丹,低的是一片一串红,像一片火海。远远闻到一股幽香,时断时续。花园前面各立着一根四米多高的花灯,灯头似一嘟噜未放的腊梅骨朵。阳光照着崭新的高楼,院子里到处扫得干干净净。走进院内,听不到喧嚷,显得庄严肃穆。他马上感觉到“官府”和“学府”的氛围差异,但马上又觉得可笑,堂堂一个生长在大武汉的又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怎么走进一个小小的县委大院,就显出拘谨相来。想着,就有意地将步子迈得潇洒些,走进了楼道。

  每个门上方都钉着一块横牌,写着单位的名称。大学生一眼扫过去,就扫见政法委、团县委、县妇联、统战部等单位,这时从团县委里走出一位戴眼镜的青年。大学生走上去问组织部在几楼。青年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低声说在二楼。

  大学生走到二楼,靠左的第一个门就是组织部。门关着,他敲了敲,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没像在学校进宿舍门时用脚踹几下。他敲了第三下时,里面传出清亮的女声:“进,门开着。”

  大学生推了一把,门果然虚掩着。

  办公室里显得空旷,安谧。靠左墙地势优越的地方两张桌并在一起,桌上靠墙壁的地方,撂着文件,《求是》、《党员生活》杂志和捡出来要看没来得及看的报纸。

  办公室只有一位女同志,坐在靠里的桌前,手里打着毛线活。大学生想刚才的声音一定是她喊的。看上去,她显得年轻、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显得特别明亮,似一汪无底的深潭,蕴含着许多默语似的,如同他早年写的朦胧诗。头发很黑,短到耳根,却是经过修饰的,大概也是一种新潮发型,好像刚从美容店出来。

  见他进来,她先笑了一下,后放下毛线站了起来,示意他坐在她对面桌前的空椅上。

  “你是来报到的吧,部长开会去了,叫我告诉你,暂歇几天,松散松散,过几天就正式来上班,噢,差点忘了,住室钥匙我从行管局要来了。306号房,——不给你钥匙你上哪儿去住。”说完,又看他一眼,妩媚地笑了起来。牙齿很白。

  大学生惊奇她怎么知道他是来报到的。

  “你喝水不?”

  “不喝。”

  “别客气,一路渴了吧。”说着,就去给他泡茶。杯子放到他面前,水面上飘着的几片茶叶沿着边缘打着转,许多茶叶相跟着从上沉到杯底。她从他面前走回座位时,有一股香气飘游开来,他不清楚是茶香还是她身上散出来的。

  大学生见她热情,就想索性喝完这杯水再去住室看看。

  “我叫秦红珍,他们都叫我小秦,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你可以随便叫,红珍、小秦都无所谓。”她说完看他一眼,又笑了。

  这次,他看见她笑出了眼角隐隐的细纹。好像忽然又觉得她并不年轻。

  “你们组织部原来在二楼。”

  秦红珍睁大眼,接着扑闪了几下睫毛,格格地笑了起来:“你们?从今天起,你们里也含有你了,到底该是‘你们’还是‘我们’?”

  大学生也笑了。

  “这是县委办公大楼,一共有五层,每层都有个重要单位,一楼是政法委,二楼是组织部,都说二楼比一楼好一些。三楼安静少干扰,是县委办公室和正副书记等领导的办公室,四楼是宣传部。五楼太高,是机要局、档案局、史志办、工会等单位。”

  没想到,一个办公室的安排,竟然有如此多的讲究。大学生忽然心里泛起一片对以后生活的陌生和茫然感。在大学里是盼着快毕业,走出“鸟笼”,投入社会,实现他人生的价值,还没走上工作岗位,却又留恋起大学的生活来。

  “吃葵花籽。”

  秦红珍不知从哪儿拿出一袋葵花籽,给他倒了些,自己就一颗接一颗嗑起来,手中打着的毛线活也不停。

  她嗑籽的动作显得很熟练,响声听去那样悦耳;外面的花香又一股泛一股从窗口飘进来。大学生看着她黑黑的头发,白嫩的脸儿和手里红红的毛线,心里忽然充满了诗意,不觉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秦红珍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歪着头看他,手里的活儿并没停下来。

  二

  大学生觉得这些天过得一点味道也没有。看书,看不了几页就看不下去;睡,睡一会儿就不想睡了;转游,小小县城就那么几条街道,三五趟走过,就没了兴趣;写诗,写小说?简直叫人恶心,好像那是上一个世纪的事。他想,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到单位里去,看看有什么活儿帮忙。

  这次,他没有敲就推开门走了进去。仍然只有秦红珍一个。小秦也仍旧坐着打毛衣,一件红色的毛衣只剩半只袖了。

  秦红珍瞄了他一眼马上又收回目光,笑着说:“怎么,坐不住了,无聊?心急?”

  大学生又暗暗吃惊。

  秦红珍穿一件粉红涤丝短袖衬衫,没有起来,只示意他坐下。大学生就又坐到那天坐过的位置。

  他想问部里的人呢,秦红珍却好像专门回答他:“部长下乡检查阵地建设去了,其他的人也分到各检查组去了。”

  他原是想来帮着干活,可以早点熟悉部里的情况,今后干起来顺手。现在见她闲着,也就没必要问了,可总得说点什么,这样静着,倒显得很不自然。

  “这几天忙不忙?”

  秦红珍咬了一下嘴唇,好像要将从嘴里溜出来的笑咬回去。

  “忙,也不忙。说有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没事,却不能老闲着。有时忙得开夜车,准备领导讲话,有时就这么闲着。总的规律是领导忙,大家闲,领导闲,大家忙。”

  “怎么领导忙大家闲,领导闲大家忙呢?”

  秦红珍噗哧笑了:“譬如说,领导忙着参加这个会那个会,大家连领导的面都见不上,自然不会有人布置工作了;领导闲着,总要安排一些工作大家干,就是再无事了,也要组织大家天天读,学习学习文件啦什么的。”

  “天天读?”大学生觉得这叫法很陌生,又很熟悉。

  “天天读,就是天天一上班就要学习一个多小时,不就成了天天读?大家都这么叫。”

  “大家都读得很认真么?”

  “不是都读,是领导或一个人念,大家听。喜欢听的就听,不喜欢听的可以想别的,又管不住你的脑袋。不过,绝对不能干别的。譬如,不准打毛衣,不准看书报。”

  大学生觉得这些听起来很新鲜。

  “你呀,别人哪个不利用工作分配或调动在家呆一段时间,就你蠢。”

  “那我现在回武汉,找同学去玩玩。”

  “不行,部长说了叫你下周上班,你不按时,部长会不满意的。”

  大学生觉得秦红珍和自己说起话来也不遮遮掩掩,好像熟人朋友似的,心里也就不存芥蒂。见人家两次了,她的情况一点也不知晓,于是问:“你原来在哪个单位工作,调组织部多久了?”

  秦红珍脸儿扑煞红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平静,打过十多针毛线才说:“也不太久。”

  其实,秦红珍到组织部已有四个年头了。

  那时,她还是待业青年。她也曾爱好文学,写过诗,写过小说,写东西有时熬到通宵。她写的东西加起来有三尺多厚,可连一篇也没变成铅字。后来,县里贴出公开信,要通过“双推双考”招聘干部,她就去报考,竟然考上了。分配时,她被分到离县城较远的山区乡政府担任妇联干部。那么多应考青年,考上的却为数不多,这就足够引为自豪的了。她对乡里布置的各样工作总是想方设法去完成。由于工作出色,受到县妇联的表彰。一年后,她被转为正式干部。她更是一门心思想工作,别人对她说,你工作有了,年龄不小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父母更是催得紧,她娘劝一阵骂一阵:“别以为你现在是国家干部,就要找个天上不出地上不见的家……”秦红珍也不恼,也不表什么态。急得她娘也拿她没办法。婚姻,不是谈买卖,挑挑拣拣,看上就拿,看不上就拉倒。爱,是在接触中产生的,因此,只能遇。自己是干部,在工作中总会遇到理想的伴侣的。

  那天,书记乡长带领大家下村里开计划生育现场会,她留下看门守电话。大家走后不多一会,县委组织部长来乡里了解工作。要是别人,或许说书记乡长不在,我不清楚就了事了,可她却问部长了解哪方面的情况?部长所问之事,她都回答得具体而详尽,对乡里的工作情况竟然比有的乡镇书记乡镇长还清楚,最后部长故意问乡党委、政府对今后工作有什么打算时,她就将自己对今后工作的设想谈了出来。部长没想到她这样有才干。上级正强调大力培养选拔任用妇女干部,至今他也没发现哪个表现突出。若将她放在机关锻炼一些时间,或许能成为一名既懂农村工作又会机关工作的领导人才,到时就可以推荐给相关单位委以重任,让她发挥更大的作用。于是就问,想不想到县里工作。秦红珍想在哪儿也是工作,县城人多,条件好,对解决个人问题也许更方便,就说愿意。

  乡里的书记乡长和其他干部都回来了,知道了组织部长来过,秦红珍也将部长了解情况的事向书记乡长做了汇报。

  一月之后,乡里收到调动通知文件,秦红珍被调到县委组织部工作。

  乡里的人见了那调动文件,都睁大了眼。谁都知道,调个理想的地方有多难,许多老同志在乡里干了一辈了,想调进县城工作好带孩子上学,差点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也无济于事,一个毛丫头,没听说过就这样调进县城里,而且还是令人垂涎的组织部,靠的是什么?大家仿佛都心领神会。再见了她,就露出深不可测的笑问她:“那天和部长一块来的还有谁?”她不明白他们问这话的用意,照直地说:“就部长一人。”“当时还有人吗?”“没有,怎么啦?”“没什么,随便问问。”

  此后,她常常受到众人目光的注视,也常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笑,不知为什么,她怕那笑。

  有时,那些年长她几岁的青年会突然对她说:“小秦好像最近瘦多了?”说完一笑离她而去。过些天,又说:“小秦最近好像胖了些?”

  秦红珍明显感到大家对她的隔膜和冷淡。

  她急急交接完手续就去组织部报到工作了。

  一天,秦红珍的好友,和她一块被“双推双考”招录但还未转正的王媛找她。她好不亲热,拉她到住室,又倒茶水,又拿好吃的给她。

  “红珍,你怎么能干那事儿?”

  秦红珍张大了眼:“什么事儿?”

  “你还年轻,再怎么也不能就这样对不起自己呀!”

  “你说清楚,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红珍,外面都讲你‘献身’的事儿,讲得很凶!”

  “献身?献什么身?”

  “别装啦,你是怎么调到组织部的?都说你为进城,给部长‘献了身’。”

  秦红珍听了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事情自己怎么也说不清,你向人家解释说明,越说越成了真的,要不,怎么心虚了?有贼承认偷东西了吗?更何况,她一个年轻女子,这话又怎说得出口。

  不多久,部长就高升调到市里去了,秦红珍依然在组织部,干着收收发发、洗洗抹抹、上传下达的工作。

  刚来时,许多青年还主动接触她,那谣言传到县城,她身边就再也没有白马王子出现了,出现的都是“冰山”上的来客。有时,她着意打扮自己,有时,又故意糟蹋自己。

  她原想,不久她就会发配乡下,可至今不见发文通知。前些时,才听说后来的也就是现在的组织部长的意思是:小秦刚到组织部,时间短,又调换单位,显得组织工作不严肃,先稳一段时间,等舆论平息一下再看。在过去的历史上,凡组织部的人没有不挂点职就平调出去的。总之,这事不可操之过急,要等条件成熟再作决定。

  秦红珍想起这些,仿佛是一场恶梦。

  当然,她不能告诉他这些。

  秦红珍停下手中的活,头向后一仰:“孟佳,念一首你的得意诗作听听?”

  “你知道我的名字?”

  “这有什么奇怪的,在你分配的文件还没下时,人事局长就打电话给部长了,部长说组织部要来一名叫孟佳的大学生。部长说你这个名字好听。”

  孟佳说:“这是笔名。我的本名叫孟财顺,太俗了,就常写笔名。”

  “我说,你就念一首诗吧?”

  孟佳没念他的大作,却手舞足蹈地念了一首戴望舒的《雨巷》。

  秦红珍幸福地听着,又幸福地笑了。

  孟佳觉得她就像丁香一样。

  三

  孟佳再次跨进组织部,向秦红珍打听部长的办公室在哪里,小秦指了指右边的隔壁。

  孟佳来到隔壁的办公室,只见两张并在一起的桌前分别坐着一位中年人和一位年轻人。两人都在看文件,靠右边的中年人拿着一本《党员生活》在看,靠左边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报纸在看。

  孟佳不知哪位是部长。如今判断职务也难,你猜最年长的是最高领导,偏偏年轻的是,你猜穿得陈旧的或穿中山装的是,可偏偏是穿得崭新的或穿西装的是。你若一律从另一面去猜,那又会出错,你若从谈吐风度上猜,更会出错,就是叫你把握不准。现在这办公室两个人,你能肯定哪个是部长?部长脸上又没写字,可你报到总要跟部长报。不过,这点小事还是难不住孟佳的。

  “不知哪位是部长阁下,孟佳前来报到。”说完,就纵观反映,从中断定哪位是部长。

  孟佳说完,两人抬头定定地看着他。好久,年轻人才轻轻地一笑,接着把脸转向右边对着墙壁噜了噜嘴。孟佳点了点头退了出来,看看门的上框原来挂的是副部长的牌子。

  这回总该不会错吧,孟佳瞅着部长办公室牌子的门走了进去。部长起身,握手,示意他坐下。问他生活习惯不习惯,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接着就召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部长向大家作了介绍,说他就是新分到组织部的大学生,叫孟佳。并补充说,孟佳刚来,情况不熟,大家要多关心他。却没介绍他能写还得过奖的情况。最后,部长专对着他说,你先熟悉一下部里的情况,看看报纸,学习资料什么的,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孟佳点了点头。

  大家原以为部长会狠狠地训他一顿,一个新来乍到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第一天来上班,竟然是这样的态度。一般来说,凡来此地的人,大都进门后先给每人敬一支烟,哪怕是十块钱一包的“红金龙”,然后才小心地讲出要干的事或寻找的人。没料到,部长没有训,而且显得很关心,大家就觉得好像一场精彩的表演刚要开始忽然停了电似的扫兴。

  孟佳也觉得部长对他很热情,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工作,把自己的能耐都使出来。

  从此,县委大院里就可以常看到孟佳的身影。最先引起注意的是还没谈下对象的青年女干部。几次发现出入于县委大院就引起了她们的注意。起先以为是外单位的,发现次数多了,就怀疑是新来的人员,就留心他在哪个部门,直到弄清是组织部新来的大学生才安稳了些。不过,每当从窗口看见他走出去或走进来,就忍不住呆呆地盯着,直到望不见身影或走进楼道。望着的时候,就常常关心人家定下对象没有。就是聊天时也故意把话题往他身上引,都希望从对方嘴里打听实情。有时,望着他,就忽然和自己联系起来,联来联去,不由自主地脸红,心中暗骂自己一声。闲着的时候,也总是借故到组织部去,当有人打听到他是武汉某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要留校自己却不愿留的高材生时,孟佳就越来越成为她们争夺的对象。

  这都是因为他那副倜傥不群的风姿和满腹学问惹的祸。

  引起另一层关注的是成年男女,更确切地说,他们关注的是他那一头头发和那显得特别崭新的西服套装。男子烫发少见,县委大院里的男子烫发几乎从没见过;衣服不是不能穿,可总不能特别讲究,你一天是干工作,还是追求打扮?这样的青年大概不会把心思用在工作上的。想到这,就埋怨组织部门怎么把这样的人调进来,还由此联想到组织部长是不是也“二百五”。

  组织部长也不是麻木不仁。报到那天,他一见心中就有几分不悦,但他一点也没在大家面前流露出来。只要他真有两下子,其它以后可以逐步教育改变。为加快这种改变,部长下乡出外时就多叫他一块去,以自己无声的行动影响他。

  这天下午,县政府办公室通知了个会议,部长带孟佳去参加。往常部长出外,谁跟随,都会帮部长提着装文件的黑皮包,直到用时递给部长,这在无形中形成了习惯。他二人走到县政府大院门口,部长见他空着手,就问他带笔记本没有,他说带了,从裤带上解下一只黑皮包给部长看。部长见没带他的黑皮包,就说你回去把我的文件包拿来。

  孟佳就跑回去拿来了那只黑皮包,递给部长,部长迟疑了一下,接过去夹在腋下。这时,宣传部长来了,也去县政府开会,就一块走。

  没走几步,孟佳想去小解,就将他的小黑皮包递到部长手里,说他去行个小便。一会儿,他从后面赶了来,也没想起应该将自己的包要回来,部长就腋下夹着两个包。

  孟佳在校时,与同学随便惯了,和部长走一块就不由自主地和同学一起走时一样。走着走着,就走到部长的前面。宣传部长说话随便又幽默,看见高大的孟佳前面走,部长夹着两个包跟在后面,就笑着说:“老龚,你原来是不是秘书出身,反正这会儿看上去蛮像的。”

  部长本来就很不高兴,宣传部长的话更刺激了他的愤懑,可他不便发作,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这一天,部长的情绪一点也不高。

  第二天早上,部长组织大家学习了几份文件,让大家讨论转变观念的重要意义。大家谁也不开头炮。推来推去,有人就说还是让孟佳先发言。孟佳也没推辞,洋洋洒洒说了起来。他引经据典,论述、剖析,滔滔不绝。

  事后,几个年轻人在一起议论起孟佳的发言,有的说好,理论性强,有的说一般,指出逻辑性不严,哪句语法根本不通,光理论空谈,不联系实际。他发言存在的问题经一个人提出后,仿佛把大家提醒了,紧接着提出许多不妥之处,最后得出结论,大学生也没什么了不起,有时还不如我们这些中专毕业生;从心理上讲,也没必要惧怕和畏惧。大家就都附和说正是。

  不觉,孟佳在大家品评目光的监视下过了半年。到了年底,结合一年的工作总结,开展党员民主评议。评议中,许多人很诚恳地对孟佳委婉地指出了工作上生活中的一些不足,譬如头发不烫也是可以的问题,尊敬老同志的问题,要看得起文化低的同志的问题,一串钥匙,——最显眼的是那把小刀和开酒瓶的各样工具别在屁股上,显得不够文明,流里流气的问题,还有谈恋爱不是不可以,在全县政治中心的县委大院里却不能不顾及影响的问题。好像孟佳来到组织部尽犯错误似的。

  孟佳一点也不清楚大家对他意见如此之大,可平时竟连一点也不知道,尤其是有些问题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么回事。他压根儿没烫头发,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怎么硬说是他烫的?烫的又怎么了,宪法也没规定过头发应该留成什么样儿;看不起谁了,他从没看不起别人过;谈恋爱更是无稽之谈。钥匙别在哪儿难道也要规定,也没见谁对他说过应该别在哪儿,——他别在裤带上是怕装兜里易磨破裤兜漏掉。

  部长看出孟佳有些不太接受大家的意见,就跟他谈了一次心,叫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要看成是跟他过不去,是爱护你才给你指出缺点和不足。

  几天后,孟佳剃了个光头。部长问怎么理光了?孟佳说我的头发一长出来就鬈。这样,每日上下班,人群里有一颗灯泡似的光头,显得格外刺眼,招来众多目光的“射击”。

  大家就认定这是不虚心接受批评意见的表现和佐证。

  忽然,市委组织部打来电话,要加强党建工作的经验材料,并要求月底上报。时间非常紧,离上报时间仅有十天。

  部长就组织人员收集材料,让孟佳执笔撰写。孟佳也暗下决心,废寝忘食,一定要写出水平,让他们看看他自己到底有几分本事居然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遗憾的是,几易其稿,写出来的东西还是不尽人意,讨论时没有通过。眼看迫在眉睫,部长不得不请老徐出山。老徐见部长有用大学生取消他这组织部第一笔之势,就等着看大学生的失败,果真如愿以偿了,就心里暗喜,嘴上说那怎么好,大学生都没写成功?部长知道老徐有牢骚,就说:“生姜还是老的辣。实践证明你是‘第一笔’,书记点名要你写。”

  老徐写了半辈子材料,也没见书记亲自点过将,这会儿听了,信心十足,就动手去写。

  孟佳材料没写好,到街上又和人打了一架,住了十多天的医院。尽管事端完全是对方挑起来的,吃亏的又是自己,可外面议论起来,总说县委某某部门的人和谁打架了,结果倒是孟佳不好。

  部长回想自这位大学生来,单位上就仿佛没怎么安静过。平时上班时间,一些女同志有事没事总往部里来,嘻嘻哈哈,显得极不严肃。

  一想起孟佳写材料的失败,就疑心那档案上介绍他写作的情况是不是有假。而且,自民主评议后,孟佳也没有明显的转变,更严重的是又和外面的人打架,这影响多坏,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在部里呆下去了。可自己上任以来,处理人的事还是第一件,若就这样调出去,别人会怎么看?

  第二年五月,也就是打架事后的半年,孟佳被提任为一个最偏远的乡的党委副书记。临发文通知前,部长找他谈了一次话,说他自来组织部工作干得很好,组织决定要他去担当重任,希望在新的岗位上做出新的成绩。没有指出他有什么缺点,还说了些鼓励的话,显得格外亲热。

  秦红珍没有和大家一起送他。孟佳和大家握手告别后又走了一段路,在乘车的时候,她忽然冒出来。

  “你?”孟佳吃惊地问。

  “我,不欢迎吗?”她显得很轻松地笑着说。

  “哪里的话。”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点发哽,就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用含着感激的目光重重地看了她一眼。

  她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明亮的眸子眨动了一下,就别过脸去。稍顷又转过来,一眨一眨地看他。那神情显得极温柔,深情,似默默地告诉他千言万语。

  “这次下去了可要好好干呀,大学生。”她好像故意开玩笑。

  “红珍,我一定遵令。”

  车动了,玻璃窗模糊了她的生动的脸儿,随着车速加快,越来越看不清她的脸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孟佳努力回想着她的音容,想这半年里很少和她单独相处过。

  四

  乡政府为孟佳准备了个洗尘欢迎会。说是会,其实主要是吃喝。

  近年,乡财政连年欠收,行政经费也特别紧张。为节约开支,防止私人打电话,乡政府作出暂时性特别决定,把电话机用一个小木箱锁起来。这样,上面打电话可以接听,下面有什么事就趁着汇报,要往外打电话却毫无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乡政府要拿出公款给新来的副书记洗尘显然是不行的。

  但是,这尘又不能不洗,就连一般干部也不愿到这边远的高寒贫困山区来工作,何况是城里来的又是大学生的孟副书记自愿到这里来工作,这就叫人不相信似的。好几年前,中专毕业刚分到乡里的小陈,过不惯这里的生活,就向组织部写了几封要求调动的申请,都石沉大海,小陈就采用“磨蹭”战术,平均两个月寄交一封,久而久之,小陈也就变成了大陈。一天,秘书一改往日对他的不恭,扬着一张白纸喊他:“大陈——陈副乡长,组织上任命你为副乡长啦!”从此,大陈就被副乡长“绑”成了老陈。

  洗尘是在乡政府食堂里进行的。

  大家也学集资的办法,正科级每人20元,副科级每人15元,一般干部10元,全部加起来,也有两三百块了。

  采购自然是秘书。这里交通不便,也买不到什么好吃的,最好的酒也只能是“赤壁”牌的纯谷酒。秘书买了几瓶桔子、雪梨、杨梅罐头。山里人家家养鸡,就多买了几只鸡。几样凑在一起,也就是很丰盛的一大桌了。鸡肉的香味涨满食堂,闻着这香味,望着那美酒,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喜洋洋的神情。

  一切准备就绪,秘书给大家斟酒。挨到他自己,没有杯子,就用瓶盖顶替。酒酙完,大家好像听到一声无声的命令,停止了说笑,脸一齐望着书记,等他致欢迎辞。书记瞅了瞅孟佳,又看了看大家,清了清嗓子,好像要作大会讲话。

  “孟副书记不辞辛苦,到我们这里来工作,这确实是难能可贵的。特别是孟副书记家住武汉市,又是名牌大学生,到我们这高寒贫困山区乡里来工作,这对一般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孟副书记却来了。他这是为什么?难道是为自己?他是来工作的,是来带领广大群众脱贫致富来的。联想到此,我们这些曾不安心在这里工作的人难道不脸红?我们有这种不安心思想的人都要向他学习,不要老想着进城,好带孩子上学。是不是?孟副书记来了,我们也拿不出什么,聊备薄酒一杯,请孟副书记不要见外。现在,大家干杯!”书记说完,举起酒杯和孟副书记碰了一下,又看大家一眼,一仰脖子,酒干了,把杯子在空中倒扣着,以示滴酒不剩。

  大家都喝干了自己的酒。

  看孟副书记时,孟副书记还举着杯,好像面对的是一杯毒药,几次欲饮又停了下来。大家鼓励说:孟书记(无意中省略了“副”字),——干吧!

  孟佳见大家一齐在空中倒扣着杯子看他,就心想不喝完这杯酒,大有对不起大家之感,可要喝吧,自己从未沾过辣酒,这一喝下去,还不要醉。新来乍到,就出洋相,这哪行。想着,就又把酒杯从嘴边移开。

  大家见他犹豫的样子,以为是谦虚,又鼓励他头一杯酒怎么也得喝下去,不然就对不起大家的一片盛情。

  孟佳一咬牙,一闭眼,一仰脖子,一杯酒就干了。

  孟佳喝干酒,也把酒盅倒扣在空中,左手卡着自己的脖子,望着大家。他起先觉得这酒仿佛是一杯火,先在喉咙口烫了他一下,然后一路烫下去,落到肚里就熊熊燃烧起来。渐渐地,烧透了全身每个骨节卯窍,不由用手捏着脖子,一左一右的摇着头,想使它不要烧到脸上。其实,他分明已觉得整个脸也在发烫。

  大家见孟副书记喝干了杯,就都露出敬佩的目光,好像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接下来,是乡长致欢迎辞。一般干部中只有一个代表。等喝完这位代表的敬酒,孟佳意识里觉得自己也应该向大家回敬一杯。可是,这样想着时,就觉得瞌睡得要死,又感觉到天旋地转,忙扶住桌角,头一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家见孟副书记伏在桌角“梦”了过去,就七嘴八舌说怎么就这点量,还没喝就醉了。

  书记忙招呼秘书把孟副书记安顿好让他休息。

  接着,大家继续干。划拳、猜火柴棒,伴随着说笑喊叫,闹得天翻地覆。

  有人说,原来是给新来的副书记洗尘,现在倒好,成了自己请自己了。有人又接着说,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为他准备的,要不,会有今天晚上吗?如果他的量不至于这样可怜,这会儿他还不是和大家一起热闹,终归这不能怪别人。说着,一边夹着鸡肉往口里送。平时,大家知道书记吃鸡爱吃鸡头、鸡爪。不知上面的领导吃鸡爱吃什么部位,大家没见过,反正下面村里杀鸡,在场的也只有书记是“首”时,书记会毫不谦虚地先吃鸡头,后吃鸡爪。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了他的胃口,就不去吃鸡头、鸡爪,或者主动将鸡头鸡爪夹给书记。大家也不明白书记为什么不吃鸡腿,却偏爱吃最没有肉的头和爪。有人忖度说,书记是一乡之首,是“头”,鸡头是鸡的最高位,“头”吃“头”,这才相称,符合书记的身份。再说吃了鸡头和鸡爪,等于吃了全鸡。有人认为这解释有点道理,又无道理。

  这会儿,大家酒一喝多,个个显得兴奋。一兴奋,脑子也就活跃起来,一活跃起来,就想出一些过去想不到的道理。譬如这鸡头,也不是书记一人爱吃,为什么却只让你一人承包呢?你是书记,是全乡最高长官,但难道因为职位高连吃喝也要分出高低贵贱来?尽管你职位高,这只是分工的不同,实质你我是平等的。你是正职我也是正职,文件上又没说书记比乡长大,为什么你能吃我就吃不得?这样一想,就觉得过去的鸡头让书记一人吃了,这本来就不合理,自己吃了亏,现在明白了这层,就不能错上加错,一错再错下去。既然你我在职务方面、人身自由、生活面前是平等的,就要显出平等的样来,你吃了那么多的鸡头鸡爪,现在轮也轮到我吃了。这样想着,几个人就抢着夹鸡头吃了起来,一边大声叫着:“吃!都吃。”

  秘书没有醉。他的“盅”比别人小。这是他的聪明,并不是真的酒盅不够。不是有人说酒能亡国吗,人可以自醉,但不能叫酒给灌醉。许多大事就坏在酒后吐真言。所以,秘书从没喝醉过。这会儿,见乡长先夹起鸡头吃了起来,就张大眼看了一下。乡长嚼着,望着他笑:“吃!”

  五

  孟佳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感觉是肚子老发胀。和大家一起坐着说话,坐不一会,就想出去放屁。这样出去的次数一多,大家就劝他喝盅酒,酒能消胀,初来的人逃不脱这一关,唯一的办法就是学会喝酒。这里的人家家家会酿一种浓度不高的酒。客人进门,第一道敬客仪式就是敬酒,如同城里人待客倒茶水、端糖果一样。

  孟佳另一个感觉就是这里山清水秀,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他没见过这样多的山,也没见过这样大的山。山尖一直插入云天。最奇怪的是山腰以下草木丛生,山腰以上竟光秃秃的,像谢了顶的脑袋。从山沟里流出来的水看上去油渍渍的发绿。鸟鸣、雾蔼、山尖、蓝天……使得他多长时间没有萌动的诗情竟蠢蠢欲动了起来。他提议大家到山上转转,享受享受“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不料大家对登山全然没有兴趣,说哪一天不看过十眼八眼,看得人都厌烦死了,又不是仙山琼阁。如果这里的山有武当山、木兰山一半的好处,早吸引游人来看了。

  书记问他是不是感到寂寞了,干脆我陪你到各村转转,熟悉一下各村情况,见一见村干部;各村也都座落在山上,等于看了山。

  孟佳认为这样也好,就和书记一块去村里。

  山路七拐八弯,上上下下,走不一会儿,孟佳就腰酸腿乏,问书记离村还有多远了。书记笑了笑,说这才走了多大时辰。孟佳走着走着,话也少了,眼里也不再有欣喜的神情了,只是跟着书记赶路,对山水就淡了许多,一路的鸟鸣、雾蔼、花香这时都显得令人疏远和讨人生厌。想像起来,城里那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走起来,叫人觉得那才是一种享受。

  到了村,书记把他径直引向村长家,向村长介绍他是新来的孟副书记,大学生,大武汉来的;又向他介绍村长的姓名,说干起工作来有多爽快。

  村长的女人躲在远处偷偷地瞅他的头发。一个男人,怎么把头发烫得像个女人似的,就忍不住觉得好笑。孟佳自那次剃了光头后明白他是犯了一个更严重的“错误”后,就又留起了头发,现在已长得很是可观了,只是依旧鬈曲一团。

  村长见新来的书记还站着,就忙请到屋里坐。可孟佳看了一眼堂屋里到处脏兮兮的,连凳子上也有没弄干净的鸡屎印,就一点也不想坐上去,只是点了点头。

  书记一步跨过去,看都不看就一屁股坐了上去。

  这使孟佳很为难,坐吧,那凳子上的鸡屎还不弄脏了裤子,不坐,大家都坐着,单他站在当地,让人分明觉得他嫌他们的凳子脏。再说一路行走,他实在想坐下歇息一会儿,就心一横坐了上去,但几乎是蹲着,不让裤子较多部位挨到凳子上。不一会,他就觉得腿酸得厉害,想将腿伸展开来,舒服一点,可那样裤子的大部分会触在凳子上,就忍着依旧半蹲着。

  一会儿出去小解,发现刚才蹲了一会儿,靠膝弯的地方的裤子打了许多横褶,那道竖着的直线再也不存在了,站着顺腿望下去,裤腿仿佛变了形状,一点也不好看了,两腿也不笔直挺拔了,好像两根弯弓。

  回到屋里,书记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有青菜吗?书记说有,就叫村长弄些青菜来。村长叫女人去弄,女人笑着说,新来的干部不喜欢吃鸡鸭,都爱吃新鲜青菜。村长向女人翻一下白眼,小声骂女人说,人家大地方整天吃的鱼翅海参,胃腻了,换换口味才香着呢。

  村长原本没想到书记要来,更没想到陪着新来的副书记来。不过,他给书记的饭早准备下了,想的是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给他吃。他知道书记爱吃鸡头,就专留着一只大公鸡。本来有两只,上次乡长来检查工作,就杀了一只。书记不在场,乡长也是先吃了鸡头,后吃了鸡爪。给乡长吃,就必须给书记吃,不然,会叫书记以为他亲乡长薄书记,让领导有看法。尤其是,虽说书记乡长如同蒸馒头一般大,可在人们心里老觉得书记比乡长大,你给政府的领导杀鸡,给党委领导不杀,这是什么意思?书记乡长,哪一个也不能得罪,而且要使乡长坚信,村长对他比书记亲,使书记坚信村长对他比乡长亲。所以,他给乡长杀鸡时不说给书记也要杀,给书记杀鸡时不提给乡长杀过,叫他们以为村长只对他一个人杀过鸡。和乡领导的关系拉亲密,好处无穷。乡里开干部会时,乡长和书记在上面讲话,村干部在下面坐着,大家眼巴巴看着,你过去大模大样抽一根书记或乡长面前的烟吸,给大家的印象就是这人和书记乡长的关系不一般。那一刻,会有多少羡慕的目光向自己投来!分返销粮、救济款,有时也沾些便宜,群众就认为自己的村长比别的村长本事大,受大家的敬重。

  现在,新来的副书记要吃青菜,书记也让去弄,就不能先杀鸡吃。他打发走女人,正要说鸡的事,正好从门槛上跳进一只高头翘尾的大红公鸡。村长就指着公鸡对书记说:“这只大公鸡长得怎么样?”

  “呵呵,这只大公鸡真好看,一定是鸡群里的霸王吧?”

  “是啊,别的鸡都怕它。”

  “我看也是这样。”

  “这是专给你俩准备的——今天杀吧?”

  “哈哈,最近正开展党风廉政建设教育呢。”

  “廉政也不能不吃饭呀,再说,我们山里不外乎就一只鸡,不像人家大地方鱼呀海参的多,一只鸡就不廉政啦?没关系。”

  “孟副书记,你听听村长的嘴巴多厉害,他可是村干部里的大‘公鸡’哟!”

  村长听了笑得满面生光,在书记面前说话更显得随便,好像这是一份特殊的荣耀。

  晚上,村长把女人和孩子赶到厢房,正屋就他们三人睡。孟佳和衣睡了下去。书记穿着内衣睡,见孟副书记没脱衣服,看了一眼,会意地笑了笑,知道是嫌不卫生,说以后渐渐地就习惯了。村长脱得几乎一丝不挂,他不脱衣服就别想睡着。

  不一会儿,孟佳就觉得周身有许多蚂蚁爬行,忍不住这里搔搔,那里挠挠,怎么也不能入睡。他转头看书记,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流畅的呼吸声;睡在他右边的村长正不停地生产着“呼噜”,怕早入梦乡了。

  孟佳把身子翻来覆去,就是不能入睡。他的手循着那爬行探去,就捏住一个肉肉的东西。他捏住后也不用手指搓死它,那样会脏了手指。他捕住一个往地上扔一个,就这样,不知什么时候迷糊了一下,天就明了。

  早上起来,他想起昨夜往地上扔的东西,就跳下床去看,竟然还有几只在向着床脚往上“长征”。

  一连几天,他跟着书记走遍了各村,差不多每村都表示了对他的欢迎。他对青菜已不再垂青。尽管青山仍在,绿水依旧,可怎么也激不起他的诗情了,不时袭上心头的,是一阵阵空虚、孤寂、无聊。这种情绪一产生,不由就想起在校时的欢畅,系主任对他青睐的目光,副校长让他留校谈话的诚恳,还有“校花”们对他多次暗示那事的眼神,一一历历在目。这样的情景一浮现,更添了些许如水的冰凉,如烟的忧患感,一股悲壮的心绪油然而生,仿佛将自己架在火上轻燎,就觉得没法活了似的。回想当初的冲动,什么实现人生的价值,等等,统统都是幼稚病。这些想法汇集心头时,又想着今后时光的天长地久,就觉得向谁倾诉?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地方不能呆下去,得想办法离开,怎么离开?唯有向组织部申请,组织部会同意?刚来就申请调动?不行。也许行,自己是从组织部下来的,部长临行时还说有什么困难就打招呼,现在自己在这里工作就是有困难,部长说话总会算数的。想着,就动笔写起调动报告来。

  写完,拿起给书记看,说他想要求调动。书记仿佛受了惊吓,张大眼定定地瞅住他。

  “调动?你刚来还未站稳呢。”

  “我在这里过不下去。”

  “嘿嘿。”书记看着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书记没有回答他笑什么,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这使不得。”说着就将申请报告撕成碎花撒在地上,拉着孟佳进了他的办公室。

  最近,书记获悉,孟副书记下来,是带着“贬”的味道来的,他本人还蒙在鼓里,这调动申请递上去,结果可想而知。作为老同志,他不能让他自我“毁灭”,另外,乡里副书记长久空缺,使得党委力量老是弱于政府力量,最近,他已意识到乡长对他有一股抵触情绪,副书记就是自己的助手。一定要把他团结过来,人走了,你团结什么。

  书记拍着孟佳的肩,开导说,我看出你不习惯在这里工作,可你想想,我们这些人,有的十几二十年,有的八九年,最少的也有五六年了,我们是怎么过的,还不都过来了。慢慢地你会习惯的。有个村小学里的张丽萍也是大学生,家住城里,在这里已五六年了,一个女青年能过下去,堂堂一个男子汉就不如她!不管怎么说,你千万不能向组织要求调动,要调,等过了两三年再说。你若实在急得慌,就回趟家,这里有我。

  书记一番话,使他心里宽松了许多。人家是人,我也是人,人家硬是呆下去了,自己就不行,就不如张丽萍?张丽萍是怎么样一位姑娘?人家呆了五六年,我就不能呆两三年?这样一想,又觉得仿佛别人吃了亏,自己占别人便宜似的,也好,等熬过了一年半载再说吧。

  心里一宽松,心上就不再愁巴巴的了。忽然,就想起这么长时间了,自己连一首诗也写不出来,是不是江郎才尽了呢?

  六

  孟副书记转遍了各村,见过了村干部,觉得这些干部没有一个起眼的,倒像刚刚出土的秦兵马俑。和这些文化低、水平低、素质低的人当然也说不出什么意义的话题,见面就显得寡言少语,散淡处之。

  同样,村干部见了这位新来的副书记,仅仅观其衣食住行,言谈举止,心里也对他有了底:吃饭怕脏了口,坐凳怕坏了衣,说话怕张了嘴,走路怕扭了腿。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在这里呆长时间,说不定是哪个大官的公子哥下来作样子走走基层,过一些日子好上调提拔。既然你不能在这里呆长久,就不会为我们想事情,关系我们切身利益的是这里的书记乡长,总不能亲远疏近吧,只有傻瓜才干这样的事。有了这样明确的认识,对待起他来,就应付自如得很,表面上孟书记长,孟书记短,心底里却像冰凉水一样。

  乡里干部下村都吃派饭,别的干部,哪怕是财政所、水利站来的,村干部都要向村民叮咛一声饭要做好,下来见了他们还要问一声吃得好不好。孟副书记来村,也吃派饭,村干部见了只问:“吃饭了没有?”要是孟副书记说“还没吃。”村干部就装作惊讶地说,我说过多次,饭要做早做好的,如今的人真难缠,我去看看,说着就去了。去了,却不真去,走到半路,又转道到另一处去。心里一个劲骂,孟佳不走,多留一天就多吃村民一天饭,巴不得村民多得罪他,叫他快走。

  一天,孟副书记又去吃派饭。走到院口,正听清那屋里女人的说话声:“大,给‘懵大学’做么吃的?”他不知群众背后叫他“懵大学”。

  “把那几个鸡蛋炒了。”

  “那是给您补身子的,给他吃?”

  “人家是书记,听说是大武汉来的,吃惯了鱼翅海参,到我们这穷山沟,粗粮淡饭吃不下去。也难为了人家,到这里来,还不为了我们的事。”

  “大,您不听大家都叫他‘懵大学’吗?他一定懵得很,光吃饭不干事。瞧他那副德行,头发像女人的,衣服穿得像电影上的,哪有书记乡长的样儿。这么长时间,也不见给我们办件实事儿!人家乡长来两月就给我们要了那么多返销粮;书记来时就带来扶贫款,他呢,他给我们什么了?我们不给他吃鸡蛋,就给他炒两碗青菜。”

  “那是人家刚来吃新鲜,时间长了哪吃得下,再说人家是书记;我不吃了,你就给孟书记吃吧!”

  “大,您……我偏不给他吃,要吃也不能给他,就是……”

  不知怎么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孟副书记见他们不再往下说了,就自嘲地咧了咧嘴,似笑非笑,把步子走得很响,一边大声说:“我不吃鸡蛋,吃鸡蛋我‘过敏’,就吃青菜吧。”

  那老人有病斜躺在躺椅上,见孟副书记来,慌忙起身让座,又挣扎着取茶壶要给他煮茶,想以十分的热情讨书记欢心,不要记恨刚才儿媳的过错。

  儿媳见刚才的话全叫孟副书记听见,顿时绯红了脸儿,无地自容似的,吐了吐舌头,又用手去堵自己的嘴,头一低,逃也似的溜进厨房,再不出来。

  这回,孟佳也学着书记的样儿,看都不看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裤缝倒了就倒吧,了不得再熨一次,腿痛就痛吧,痛过几次也许就适应了。

  老人见孟副书记也不嫌凳子脏,也不像别人说的坐凳像蹲厕所大便样,就怀疑那全是瞎话。只是穿得新潮,头发乱糟糟的。人家是大地方来的,能和老百姓一个样?就认为人家再不怎样也是书记,自古以来官是官,民是民,如今人家到咱家来吃饭是看得起咱,要是旧社会,就是请,人家也未必来呢。于是不由分说,硬是取来茶壶,煨在火边,给书记烧油茶。孟佳看见这烧茶也很有讲究,茶壶煨热,滴进一线清油,油香飘出时,抓一撮茶叶放入,再加进核桃搅拌的油面,用茶笔画几下,眯缝了眼用口吹进凉气,加进食盐,复搅了几下,再投入香头似一线热水,噗地爆一声长响,如战场千军万马一片厮杀之声。待响声徐徐弱去,壶内便翻冒无数大大小小的油泡,生生灭灭,变幻无穷,伴着咕嘟咕嘟的煮沸声。这时,一股浓烈的茶味、油味、盐味混合一体,刻骨镂髓般从鼻孔一直钻入心底,仿佛是一股热流传遍全身。孟副书记闻着闻着,大有飞流三千尺之势了。

  老人给他烧着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光着脚丫下地,从灰黑的箱子里取了几颗鸡蛋大小的山芋放进火里烧,一边说,瞧这山芋,还不如小孩的卵子,别处的山芋那么大,一到这里,就是长不大,这穷地方谁爱来,连山芋也吃不着个大的。

  孟副书记看着,忽然想起父亲的同学在省农科院当教授,专门培育优良山芋品种,听说最近又培育出专门适应高寒阴湿地区种植的山芋品种“寒湿2号”,个儿大,窝颗数多,何不写信联系一下,在离开这里时,也给当地百姓办一桩好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信发出两月后,收到回信,说他和推广站联系了一下,各地订购“寒湿2号”的很多,数量有限,已订完,只好从各家匀出一点来留给你们,望速来运购。

  令孟副书记百思不解的是,好不容易运来“寒湿2号”,可村里人不愿试种,说多少年了,种的是那种子,这新品种万一把人弄了咋办,那一年的生活怎么保障?乡里的书记、乡长多次来村动员:这是孟副书记通过私人的关系好不容易才搞来的,这是科学成果,是经反复试验的,请大家放心去种,以后还要推广到全乡。村干部还是大眼瞪小眼,你瞅我,我看他,谁也不愿带这个头。

  最后,乡政府决定,若村里不种,就取消一年的返销粮供给。这下,村干部才迟迟疑疑领去了“寒湿2号”。

  村里又如法号令,凡指定的人家谁不种就不给一年的返销粮。

  这一年,凡种了“寒湿2号”的人家都夺得了丰收,说打记事起也没见这地方长过这么大的山芋。那些没得到种子的人家当初暗喜,现在就觉得自己吃了天大的亏。一时,私下兑换种子成风,有的人家甚至愿出四五倍的价格换得“寒湿2号”。这样,未等乡政府作出推广决定,“寒湿2号”已深入全乡。

  第二年,全乡夺得山芋丰收。乡政府破例得了一面县委、县政府发的铜制奖牌。这一年年终,县委发的全县先进党员通知中,赫然写着书记的名字,县政府工作总结中,也多次提到乡长的名字,说这个乡在书记乡长的带领下,工作有了可喜的变化。这时,又正赶上上面强调明年要压缩春小麦播种面积,扩大秋作物播种面积,这个乡已走在前面,秋收破了最高记录,市委看到这一情况反映,要求县里写出总结材料上报转发各县推广。县委宣传部便请省报记者前往该乡采访。一下子,乡里引起这么大的轰动,这是书记乡长和其他干部都未料到的,人人都像过年似的高兴。大家一高兴,都说应该庆贺一下。书记乡长又带头集资,买了鸡、罐头、酒,搞了一次会餐,自勉明年更上一层楼。这次,由于多买了几只鸡,鸡头多,书记一人吃不完,乡长也吃了鸡头,其他干部中年纪大些的也吃了,唯独秘书没有吃的意思。秘书依然用瓶盖喝酒。孟副书记也不再是不胜酒力的人了,大家一齐夸奖孟副书记有进步。

  孟副书记再到村里,不论是村干部还是村民,突然间一改过去欲理不理的神态,一见他来就笑着问吃了没有,渴不渴,这个递一支烟,那个端一瓢花生,拉他到家里去坐。孟副书记想不明白,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怎么一下子人们就对他不一样了?

  夜里,睡在村民家的床上,从窗口望出去,看两头尖尖的月亮,停在蓝乎乎的夜空,听各种虫鸣鸟唱,心里就七上八下想起心事来。

  七

  上面通知,最近要召开全县文教工作会议,参加人员是乡镇分管文教工作的领导。孟佳分管文教工作,自然是他参加,可他对全乡学校的教学情况及师资力量也掌握不清,决定到各村小学去转转。

  上次听书记说过张丽萍,这次趁工作之便,他要亲眼看看这位也来自城里的大学专科毕业生,在村小学执教五六年,是怎么过来的。一般说来,大专毕业生都在中学执教,而她一位女同志,偏偏又在这样偏僻边远、生活条件极差的山区小学任教,这本身似乎就是一个谜。总之,好像还有许多说不清的积因促使他决定要到张丽萍的学校去看看。

  正是课外活动时间,孩子们在教室前玩耍。没什么好的玩具,他们用旧花布做一个袋儿装了沙子再缝好,互相踢来踢去。沙包被踢起在空中翻转时,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像一朵神奇的花絮飞转,伴着女孩子咯咯的笑声。有的跳橡皮筋绾成的绳子,那女孩子灵巧的跳动,扑朔迷离的脚步变换,看去别有一番情趣,像一首抒情诗,一篇童话故事,看得人心头充满愉悦之情,仿佛跳动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教室里像在打扫卫生,从门口飘出一团团尘雾,像山头飘过来的山岚。山岚里两个小学生抬着一桶水钻进教室。

  忽然,两三个小学生撞在他的腿上,抬头看,见是不认识的,伸了伸舌头,互相看一眼,留一串甜葡萄似的欢笑,花瓣样的飞去。

  他又向右边的教室走去。教室刚扫完,显得清爽、洁净。墙上挂着雷锋、李四光的画像和其他图片。黑板是墙上挖了一个长方框用水泥抹成的,中间裂开走向不定的口子。桌子是土坯垒的,上面抹着一层光泥。凳子也是土坯,上面搭一条长木板。孟佳不相信,这样的学校培养出的学生在全县小考中会独占鳌头。

  “孟书记?”

  孟佳回头,见一位女同志手提扫帚站在门口。中等个儿,身子显得有点单薄,留着短发,衣着说不上时髦,也说不上是朴素,红嫩脸庞,看上去还是个高中生的样子,给人一种文静秀美的感觉。她就是张丽萍?这和他想象中的高挑、洒脱的样儿相去甚远。

  “你就是张丽萍老师?”

  “是。请到屋里坐,孟书记。”孟佳就朝她指的房间走去。

  “你是稀客,听说新来了管文教的书记,可一直没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管文教的新来的书记?”

  “我想你就是——凭感觉呗!”

  张老师一口普通话说得格外好听。

  “光你这身衣着,这里就没有。”

  “你倒像个作家,挺会观察人的?”

  张丽萍笑了起来,脸上泛起红晕,显得越发像个高中生似的,多少有点羞涩的神态:“你说得不错,在大学时还真发过一篇呢。”顿了顿接着说,“我们学校怎么样?书记、乡长每次来总说校舍太差,一定要尽快设法改变,只是,有言而无行,这样的话我都听腻了。不知孟书记能否走点后门,特别关照一下?”

  “想不到学校是这个样子。这五六年你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过来的?”

  张老师望着他笑了笑,好像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不是也到这里来了嘛。

  走到窗前,孟佳向屋里望了望,目光扫到墙角,那里放着一只铁锅,锅上方的墙上钉着一只木桩,挂着一只米袋。

  张丽萍那时确实是怀着激情向学校申请来贫困山区县市任教的。山区艰苦,她早听说了,但她也没想过到底艰苦到什么程度。所以,严格说,那种激情里也多少搀杂着单纯和幼稚,更确切地说,此举在当时不过是留城之风盛行时几个姑娘私下里突发地制造的轰动效应,使那些莘莘学子瞠目结舌,怀疑她们是不是脑子有病。另一半原因是,她们生于城市,想象中的艰苦——山区,或许是诗情画意般的,是田园风光式的。这使得她直到县城的晚上看到山高月小,听着鸟鸣四伏时,依然是满心的新鲜感。

  教育局长热情接待了她。说她暂时分在县一中任教,过一段时间正式下文。这之后,局长的儿子多次请她到家里作客。以至到后来推出关系到能否留县城还是去乡下的问题作为婚姻的要挟时,她不由怒从心起,竟然当着众人面,质问局长怎么能将工作分配和个人的事混为一谈,使局长恼羞成怒。两月之后,分管人事的副局长找她谈话,说县一中满员,无法再安排,考虑到加强乡下中学力量,要她到乡下去。张丽萍明显觉得这是局长的报复,又去质问局长。局长说这是集体决定,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也是工作需要。

  张丽萍在乡下中学任教期间,局长儿子又缠过几回,说只要答应婚事,马上调到县一中去。一中是县里最高学府,是许多教师青睐之地。在受到拒绝后半年时,张丽萍又调到这个乡的村小,一个城里来的优秀大专生,从此和小孩子生活在一起。在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一裁决的情况下,她看到那无数泥猴儿样的儿童和他们父母殷殷乞盼的目光,动摇了她的决心,使她难以迈出出走的步伐。从此,她给孩子当姐、当妈、当老师。每年,她教出的学生在全县小考中,名列全县前茅时,她心里便飘过一抹喜悦,她从孩子们的家长眼里也领受到慈母的爱抚。有时,他们送来一只鸡,几个蛋,一块猪肉,叫她补补身子,她不要,他们就会变脸作色说她不该拿他们当外人。

  不觉五六年过去了。大家为张丽萍的婚事操碎了心,却老觉得没一个配得上她的。至此,她仍单身一人。近年来,大家又多次叫她走,说耽搁了孩子事小,耽搁了婚姻事大。她也曾动摇过,却老下不了决心。

  张丽萍回想往事,酸甜苦辣涌满心间。

  孟佳望着这张年轻清秀的脸,忽然就感到自己的渺小,人家一个女孩子远离父母,在这里五六年了,默默献身教育事业,自己却想的是怎样离开这里。当初的决心到哪里去了?鱼和熊掌确实不能兼得,图舒适生活,图享乐,就不能舍“生”取“义”。一个女孩子五六年来教出了多少好学生,她自己吃了多少苦头,那母亲般的辛劳,半夜批阅作业的困乏疲累就如在眼前。她的青春在这里消磨了,却在“义”字上放出夺目的光彩。

  八

  乡干部都要包村,孟佳也不例外。

  孟佳包了村,就要常到村里去。有时工作忙或天晚不能回乡政府里,就得住在村里。尽管他不喜欢睡村里,可有时也由不得自己。

  譬如,这天,孟佳在村里等全县乡镇长来村里参观农田水利建设,——孟佳包的村今年行动早,成绩大,县政府召开的全县乡镇长会议决定会议中途,大家到村里去参观。孟佳接到乡政府转来的通知,就一直等着接待参观的乡镇长,还安排了村长介绍经验。可是,从日出等到日落,也没见山路上有一个人影。孟佳想,总不会半夜来参观吧,就打算叫还坚持在渠道里继续大干的群众回家吃饭。正要喊村长说出自己的打算,就见乡里派来了一位通信员,说参观改到明天。大家一听参观的人不来了,就觉得白干了一天活似的,说县里说话也不算数?这时,天也黑了,孟佳就只好住在村里,等明天再接待。

  孟佳住在姓吕的一户农民家里。村长认为全村就数吕家干净。

  吃过晚饭,孟佳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隐隐地发痛,渐渐地,这痛不断加剧,后来就如刀割,如锥戳般难挨,满头的汗水如坠落着的无数银豆。吕家见孟佳的样儿,急得毫无办法。找医生,村里没有;群众有病抗不过去的就到乡里医院住院。吕家就叫来左邻右舍的人想办法。有的说喝几粒花椒,那年他痛时,就是喝了十几粒花椒好的。大家就打问谁家有花椒,花椒找来,喝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减轻。有人又说,让孟佳仰躺着,一个人提着肚皮抖,那次,他痛了,就是抖好的。抖时更痛,可长痛不如短痛,忍一忍就过去了。不料,一抖,孟佳痛得哎哟哎哟大声叫喊,“医生”再也不敢抖了。

  来的人越来越多,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有人又说,干脆送乡医院吧,公家的人病了都只有进医院才能看好;他们的身子不像山里人硬帮有耐力。于是,大家绑了担架,抬着孟佳,提了马灯,连夜向乡医院奔去。

  医生一检查,说是肠梗阻,需要马上动手术,可做手术的医生去了武汉,乡医院就这一把“手术刀”,别人没法,就打了止痛针,又向县医院送。

  到县医院,孟佳已痛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医生对孟佳说,要再迟到十分钟,你就不再有今天了。孟佳听了,心里叫道好悬,再迟十分钟,自己就抢救无效,想想这一条命,是大家抢时间抢来的。一夜,为他,大家翻山越岭,摸黑疾走,不知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有位青年人为抬他歪扭了脚,肿得老高,医生要给他瞧瞧,青年人竟不让,说花那钱干啥,早上吐点唾液用手揉揉就好了。

  这时,吕家的人从门外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他不认识的婆婆爹爹。

  “孟书记,你醒了,可把大家吓死了!”

  孟佳感激地笑了笑。

  吕家的人从提篮里掏出几样点心、蛋糕,叫孟佳吃,他们认为点心、蛋糕是世上最好吃的。不料,医生却不让吃。吕家的人就包起来,说什么时候能吃再吃,自己却掏出干馍就着开水吃了起来。

  孟佳看着,心里就酸酸地说不出话来。

  孟佳出院后,再到村里,就觉得这村里的人不再那么叫人那个了,倒是自己欠了大家什么似的。有人问:“孟书记,病好啦?”孟佳拍一下胸脯,说:“好啦,多亏了大家,要不……”说着,掏出香烟向问他的人递一支。那人见书记给烟,心想书记抽的烟一定是好烟,就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悄悄地看了一下,是不是自己听过的好烟。吸着书记给的烟,心里就觉得很舒服,和他人夸耀时,说那天,孟书记给了他一根烟,抽起来好香。

  过去,孟佳在吕家吃住,吃饭时,先打量一下筷子洗干净没有。有时,从裤袋里摸出一片纸再擦擦。自这次病后,他不知怎么,再没发现那筷子不干净过。吕家的孩子见他时,还和过去一样,总怕他,他也从没想着抱抱他,怕那衣裤上的灰土脏了自己的衣服。这次病好回来,看见孩子远远地瞅他,就叫他过来。孩子见他给糖块,就走了过来。孟佳细瞅孩子,忽然发现,这孩子长得挺讨人喜欢,就伸出胳膊将他抱了起来。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用纸叠过小鸡、轮船、飞机,就对孩子说,叔叔给你叠小鸡、轮船、飞机。孩子见他叠的小鸡可好看啦,就拿了小鸡,而轮船、飞机孩子没见过,不感兴趣,那轮船、飞机就一直停泊在原处。

  吕家的人见孟佳对自家的孩子好,不嫌孩子脏,抱着玩,心里越发觉得孟佳亲近,认为这是书记看得起自己,心里就充满了欢快。

  有时,一些老人没事就来和孟佳闲聊,问大武汉的路听说有几丈宽,是不是的?听说城里人家家有个大坨子,电一通,坨子里就有人影说话、唱戏、扭秧歌,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坨子?孟佳说那是电视机。人们就咂着嘴说,什么时候,这里也有一台那样的电视机看看多好。孟佳说,这容易,县城里就有,什么时候,我给大家买一台来。大家听了,问那玩艺儿得多少钱?孟佳说有几百块的,也有几千块的。大家一听,愣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说那庄稼人就梦里想想吧,花那样多的钱,也划不来,有那么多钱,得穿多少衣,吃多少肉,看那也顶不了吃穿。孟佳心想,这城乡的差别真大,如今城郊农民大都家家有了电视,这里的人还没见过,心里不由就对这里的人有一股同情和惋惜感。

  九

  这是孟佳离开县城后第三次进县城。他想用自己的钱给他包的村买一台电视机,让他们开开眼界,从电视上看看外面的世界。这种电视带的天线不用地面接收仪也能收到中央台、湖北台和武汉台的节目。

  每次进县城,他都有新的感觉,楼房似乎又增多了,长高了许多,道路也宽了。倒是自己仿佛小了许多,蹩脚了许多。常常不由自主,一会儿走到路中央,一会儿走到左边,忽然想起应该靠右行,又走到右边。迈步时,脚不由地高抬,像跳交谊舞时的登山步,惹得小孩子好奇地跟着看稀奇。

  孟佳刚进县城就碰见组织部龚部长,龚部长显得格外亲热,拍着他的肩,说小孟什么时候进城的,听说最近干得不错,大家反映挺好的。又问下面工作有什么困难,并一再叮嘱晚上来他家玩。说完,握了握他的手,说他正要去开一个会。

  孟佳走不多远,又碰见人事局程局长。程局长和龚部长一样亲热,问最近忙不忙,又夸他说大家反映他干得不错,又鼓励他在乡里做出更大成绩。最后叮嘱他晚上到他家去玩,说他正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孟佳纳闷,上一回,他见部长叫他去家里玩,就真去了,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要谈,他说没有,随便转转。这次见面,又叫他去玩,会不会去了又不耐烦?他就拿不定主意到底去好还是不去好。

  正想着,身后又有人叫:“小孟——孟佳——孟书记?”叫着,又格格地笑了起来,“瞧,这真不知叫什么好。”

  孟佳回头,就见秦红珍望着他笑。秦红珍看上去比他在组织部里时还要年轻、漂亮。这可能是时髦着装和长期蹲机关少日晒雨淋的结果。只是,那美丽中依然夹着一丝凄怆的黯然,叫人不易觉察,又分明感到。

  “孟佳,你比原来黑多了,衣着好像也不怎么讲究了?”

  “岂止是变黑,实在是脱胎换骨呢。”

  “别说得那样严重。其实乡下也有乡下的好处,少花钱就是其一,我想回乡里去,可部长硬是不肯,说到哪里也是工作,单位上收收发发,守电话也要人干。”

  孟佳不知如何表态,到底是说去乡下好还是不去乡下好。好在秦红珍也没追究他。

  “到县城里来也不到部里来转转,好像那不是你呆过的地方,一点也没‘娘家’观念。”

  孟佳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妥,就望着她笑了笑。

  秦红珍也回他甜蜜略带嗔怨的笑。

  “到部里去坐坐吧?”

  “不了,我还没吃饭呢。”

  “那就到我那里,我给你做?”

  “不了,到哪个饭馆随便吃一点行了。”

  “你不最爱吃锅粑粥吗?我请客,我们一同风味风味去。”

  “那……这……那我请吧。”

  “怎么两年多时间,你变得乡巴佬似的了。”

  孟佳有点害怕和她很近地一同走路,怕叫熟人看见,老是往后落。秦红珍见他走不快,老放慢脚等他,结果两人还是若即若离地走在一起。

  餐馆里,头上电风扇呼呼地转成一轮虚无飘渺的地图,如水的阴凉从头上浇下。孟佳闻见浓郁的香气从秦红珍那边飘过来。

  秦红珍水灵灵的眼望着他,想要说什么,又似不便说出来,见孟佳投来目光,慌忙将自己的目光移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丝羞怯的神情偷偷爬上她的脸儿。

  “红珍,刚下去时,寂寞死人了,真后悔来这贫困地区,可后来,不知怎么,一见那贫穷、落后,那学校的破烂、人情的纯朴真挚,还有那位张丽萍老师,又使人感到好像我自己对此有一种责任,叫人不忍心就这样走开,他们像一道无声的命令,使我动摇了原来想离开这里的欲念。”

  “张丽萍?就是那位也是从城里来的大专生,在村小学当老师的?”

  “就是。”

  “你和她熟?她今年多大了?”

  “我还不知道呢。”

  “她……你……”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是说……她这五六年在那里过得也不易。一个大专生怎么当村小教师?”

  “听说那是因别的原因才到村小的。”

  “什么原因,你不知道?”

  “知道得不详细,总之,她很令人起敬。”

  秦红珍盯着窗外行驶的汽车,好一阵沉默。

  三菜一汤和锅粑粥端上来了,俩人各自吃了起来。

  秦红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如在吃药。她听孟佳提起张丽萍,不知为什么,心里就生出许多猜测,若有所失似的。不时,偷偷望一眼孟佳,孟佳全然不觉的样子。秦红珍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出来。

  吃完饭,秦红珍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表情一会儿凄楚,一会儿温存。

  “你心里像有什么事,红珍?”

  “没有。——乡里来的人都夸你干得不错。说群众很爱戴你。”

  “爱戴?那我可担当不起。我实在也没做什么,只是这几年我思想有很多感触,觉得先前许多想法有点那个……”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两年就过去了,你看,我头上都有白发了。”

  孟佳顺她手指望去,果然发现一根白发夹在里面。

  “白发和年龄并不成正比。我高中时一位同学十六七岁就白了,可后来又黑了。”

  “可有时又觉得过得很慢……”秦红珍接着自己的思绪说。

  “女同志都是快乐鸟嘛。”孟佳想说得高兴一点。

  秦红珍没有笑。

  “孟佳,最近——最近有人给我说过几次,我好像很怕这类事,可我其实还没谈过一次,我真不知去见面还是不见。有时,我想马上建立一个家庭,有时又觉得还早,应该好好工作一段时间或许能遇上……又好像缺乏勇气。别人总是做我的工作,就像我是一碗剩饭……”

  孟佳终于听出她说的意思。这真叫他为难,自己的婚事也没解决,更没这方面的经验,怎么给人家传经授法,可人家同你讨见识是看得起你,你总得谈点看法。于是就说,婚姻和工作、事业并不矛盾,美好的理想的婚姻应该是工作事业的动力,譬如毛泽东和杨开慧、鲁迅和许广平等等。说着说着连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秦红珍睁着一双明亮的眼望着他说话,好像要将他的话一字一句吃下去。

  饭馆要关门下班,两人只好起身走出。电影院门口有一对对情侣正相拥而入。

  秦红珍问孟佳看不看电影,孟佳说已和超市的人说好七点准时见面提货,现在时间快到了。

  孟佳说有机会下乡,欢迎来作客。

  秦红珍望着他笑了笑。

  孟佳走出老远,回头望时,见秦红珍还站在那里望着自己这儿。秦红珍见孟佳回头,忙迈开小步走动,却不清楚到哪儿去。走了几步,又想着应该上哪儿,忽然记起出来时,原是随便转转就回去,连办公室门也未关,这会儿门还敞着呢,也不知这一阵外单位有没有向组织部打电话的,要有紧要的事,准耽误了。

  十

  这一年的五月是红色的。孟佳和张丽萍的婚事就在五月四日办,地点定在张丽萍的学校。

  大家都纳闷,怎么没听说,就突然两人宣布办婚事。待听说了,大家都觉得他俩简直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除孟佳外,再无人配张丽萍,除张丽萍,无人配孟佳。

  起初,孟佳说婚事在他的住处乡政府办,书记乡长也说应该在乡政府办,大家帮忙也方便。可张丽萍却主张在她的学校办,说村里人比乡政府多,更热闹,在乡政府办了,学生家长会跟她“算账”,孟佳就依了丽萍。

  乡妇联主任提前去学校给新郎新娘布置新房。

  结婚典礼的这一天,乡政府全体出去,村民几乎全来了。村民说张老师到村小学这些年了,教出了多少孩子,不为了咱们的孩子,人家在大城市不好干嘛要来这穷山沟,如今张老师结婚,这是大喜,哪能不来。婚礼由乡里的书记主持,大家都围着看热闹,村民们还没见过公家人的婚礼场面呢。

  书记宣布新郎新娘演节目时,乡干部都鼓掌,村民见乡干部鼓掌,也跟着鼓了起来。张老师就站出来唱了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大家听完了,还瞪着眼,张着口,好一阵,才哗哗地拍起巴掌来,欢迎她再来一个。张老师高兴得红着脸,见推辞不脱,就又唱了一首《红梅赞》,大家听得像丢了魂儿,都认为那收音机里唱的最多也只有张老师唱的这样。

  接下来,是新郎表演。孟佳说他没有音乐细胞,就念一首诗吧。大家表示赞同,像欢迎张丽萍一样手拍得山响。孟佳的诗念了很长时间才念完。大家看见他眼里涌出泪花,可就是觉不出那诗说了些什么,没有张老师的歌来劲,但孟佳念完了还是拍了巴掌。读了高中的秘书却给旁边的人谈着听后感,并大加赞赏,说气概多大,诗意多浓郁,情感多充沛,好像李白、杜甫、白居易也只能望其颈项似的。

  再接下来,是新郎新娘吃苹果。一人用线吊一颗红苹果,叫新郎新娘从两边吃。两人伸嘴去吃时,苹果却倏地升到高处,两人的嘴就忽地凑在一起,像接吻似的,大家爆一阵笑,两人都羞红了脸,怎么也不再去吃。这场合,两人怎么也拗不过大伙,就还得去吃。那苹果在两人中间上下跳动了几下就稳住不动。孟佳瞅准时机,突地伸嘴想一口咬住,不料,嘴刚刚挨近苹果,苹果又倏地下落到他两人的颌下,使他的嘴在张丽萍鼻尖上“咬”了一口。张丽萍羞得用手捂住脸,要逃,却被众人挡了回去。孟佳见吃不上苹果,大家不会放过他们,就心生一计,向张丽萍使了个眼色,对吊苹果的人说:“你应该这样提着才行。”说着用手捏住那人的手定住苹果,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同时下口,各咬下一口苹果来。大家又爆一阵大笑。

  最后,主婚人说下面是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

  大家满以为两人会“耍赖”,没想到,孟佳说,我代她全谈了:“共同的语言,情感的相融。完了。”

  大家说,这不行,太简单了。

  孟佳说,那我重说,说详细些。是她骂我的结果。大家都怔了,怎么骂能使两人又爱上了呢?孟佳接着说,我主管乡里的文教工作,张丽萍常向我提意见,“骂”我不重视学校的校舍修建,我被骂得走投无路,就按她的意见办了,她就喜欢我了,她喜欢我的那一刻,我也喜欢她了,就这些,行了吧。

  大家认为这还不详细,要张老师补充,特别是要具体,真实,不能掐头去尾,太笼统。

  年纪大的男人觉得到底是人家公家的人行,不像自己结婚时,连看一眼媳妇都不敢。新媳妇临行时,还要大放悲声,哭得天昏地暗,忧也哭,乐也哭,不哭就被认为那孩子没教养,本来高高兴兴的事儿,却弄得哭天抹地。过去娶媳妇,媳妇哭是因为父母包办,女儿不满意,为自己的苦命而流泪,如今干么也要哭呢。瞧人家这婚事办得过瘾,就想着等儿子长大,也这样办,少花钱,多热闹。

  一些小伙子姑娘家也看得心动,为自己未来的婚事编着一串一串的花瓣,想象着那苹果要他或她咬,怎样才能一口咬住,不会使两人的嘴挨到一起,可又觉得那样也好,只是看的人多,叫人不好意思,若在暗中,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时,月儿爬上山尖,林里的鸟儿开始了夜啼,叫得夏夜像拌了蜜,甜滋滋的。一些年轻人心中暗想,新郎新娘入了洞房,不知有没有听墙的,若是村里青年结婚,这会儿,墙脚总围满了听墙的。

  十一

  两年时光,又被孟佳踏进了山山梁梁。

  时光也磨去了孟佳许多底色,露出新的色彩。除一头天然髦发,似乎和当地干部没什么差别。他也会看也不看就一屁股坐在了农家的凳子上,也会大量地喝酒,那一口的汉腔已很大程度上被当地语言默化了,也不再着意衣服的熨帖,显得随和、成熟。白脸带了紫赫,双目更加光彩奕奕,显得成竹在胸。山里的每一寸土地他也熟悉,山里的户户人家他更熟识,许多孩子见他也不怯生。那些要离开此地的话仿佛被遗失到山沟,或埋进了土里,让人觉得他要在这里常住一辈子似的。

  这一年,发生了几件与孟佳有关的事。县委宣传部新闻科的人在下乡总结乡党委、政府工作经验,却例外地在市报上和省报上接连发了他为群众排忧解难,兴办教育,活跃山区文化,引用科技成果提高农业产量的先进事迹的报道。

  接着,他自己撰写的《高寒贫困山区的前程在哪里?》学术论文发表后,全国报刊纷纷转载,并被邀前往武汉参加有关部门组织的学术研讨会。文章从教育、科技、观念更新等方面,提出迅速改变高寒贫困山区落后面貌的措施,并用大量事实论证,引起有关专家的关注。

  恰在这时,市委正四处特色一名科技副市长,从报上获悉了孟佳的事迹和介绍后,觉得这是最佳人选,就到县里来征求意见,并对孟佳进行考察。

  对孟佳的考察还没结果,夫人张丽萍却引起有关人士的关注。不知怎么,教育局忽然记起,那个偏远的山区村小,还有一位从城里来的大专毕业的女教师默默地耕耘了快十个年头了,就总结出她的先进事迹,号召全县教师向她学习。并征求张丽萍本人意见,调她进城,说这些年,要求进城的教师太多,现在,不论从学历、专业对口,还是教学贡献讲,挨也挨上解决她的困难了。

  张丽萍半天没说一句话。慢慢地双眼似盛开的墨菊。最后,说她走了,还得有人来这里,自己和孩子、家长熟了,也在这里习惯了,还不如在这里不动算了,有别的要进城的老师,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

  孟佳上调的事不知怎么传到群众之中,县委收到许多群众的联名信,坚决要求不能把孟副书记调走。接着,书记和乡长又亲自跑到县委组织部,反映群众呼声,并向组织请示既然群众要求这样强烈,愿意让出自己的书记和乡长位置让孟佳挑选。组织部龚部长望着他俩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没有说什么。

  过不久,又有组织部长和人事局长向县委书记和县长亲自建议,莫让自家的肥水流入外人田,是否不要让人才外流,任命孟佳为乡党委书记,再做做本人的工作,坚定一下意志?书记望着他俩也笑了笑,没表什么态。两人都显出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对于孟佳的崛起,确实太出乎他们的意料。这几年那里的工作确实有明显的成效,他们只当是乡里的书记乡长领导有方的结果。不知怎么,他们突然就觉得自己老多了。

  不久,孟佳被调市政府。临走,那里的群众流着泪送了两三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