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去下乡
一
挤下班车,跺跺冻僵的脚,茫然四顾。整个乡野里,从远山到近地,到处都是白皑皑的雪。西北风尖利地呼啸着,落了地的雪,重新扬起来,直往脖子里钻,化了,激愣愣地冰。
天,格外地冷。人人嘴里冒着白气,像夏日里农家的炊烟。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乡政府在何处,便问。朝西走,三岔路口处,往北拐再向东就是了。青年热情的态度似炭火,暖了我心。谢谢。不客气。走在雪地上,一脚一个深深的印,伴着咯吱咯吱地声响,很动听。朝西朝北朝东,却是厕所,我操,正气恼,见一苍发老者拄个拐棍从厕所出来。躬身问及,老者指指耳朵,我意会,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老者说,你走错了,从这儿拐过去,三岔路口往南拐,有棵大槐树,再前,就看见了。
乡政府的大门紧关着,党委、政府的牌子分挂两边,大概是风吹日晒久了,牌子上的油漆脱落得斑斑点点。几张治疗阳痿、早泄、久婚不育的祖传秘方广告紧紧地爬在墙上,陪伴着人民法院枪毙犯人的布告,右下边,法院红红的大印早被人如剜眼珠样剜了去。听说讲迷信禳解病灾很是灵验,阎王殿里的孤魂野鬼最怕那玩艺。
唰!一块雪团斜刺里从我头顶飞过,落在大门铁栅栏上。几个小孩嘻戏着,正打雪仗,很激烈。院里没有人,堆着一堆一堆的雪。我从小门进去,政府办公室的门开着,空无一人。电话铃响了响,不响了。又响了响,又不响了。没人接听。却有人声,是从北面那排房子里传来的猜拳声。我搓搓冰冷的手,过去,敲门。出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脸喝得血样红:“你……找……找谁?”一股刺鼻的酒味。“书记或是乡长。”“到……到底……找谁?”“谁都找。”年轻人醉眼朦胧地端详着我,手在寒风里软叽耷拉地划了个圆弧,大概是扶墙没扶着,转身蹲下就吐了一滩。一呕,身子就一抽一抽的,仿佛要连肠子吐出来。吐罢,也不理我,转身进了门,“胡……胡秘书,有人找,告状的。”
我苦笑,我堂堂一县之长,怎么就成了告状的。这些醉鬼。
走出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胖男人。他两腿一叉,站在门口,肚儿就似锣锅样下坠。若不是同类,准他妈怀孕八个月了。胖男人望了我一眼,便不再望,低了头,专心致志地将烟屁股往另一支烟上接。头顶光秃秃的,如猴子的屁股,红红的。
“你是秘书?”我问。
胖男人深深吸了一口烟,浓浓的烟雾从口中出来,分成两路,又进了鼻孔。如此循环三次,那烟就淡淡地白了。“是的,有什么事?”
“书记、乡长在吗?”
“都不在。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我是新来的刘县长,下乡。”
胖男人立时失态。两眼瞪得牛眼似的圆。刚要躬身给我赔礼道歉,又觉不妥,挺了挺腰,这才细细地打量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两遍。大概见我穿一件早已过时的旧军大衣,脸上也有点黑,胡子拉茬的,没个官相,就有点受骗的感觉,脸谱立时多晴转阴。
房子里的划拳声此起彼落,破着嗓门,似疯狗叫,词儿倒挺新鲜,一见钟情,两厢情愿,三更半夜,撕(四)破肚皮,捂(五)住被子,溜(六)上屁股,骑(七)上肚子,扒(八)掉裤子,揪(九)住奶头,实(十)在舒服。
胡秘书迷着眼朝院子里扫视了一圈,就独自朝大门口走去,也不管我。我忽然觉得发冷,跺跺脚,哈哈气,摸摸胡茬上尽是冰凉冰凉的水珠,冷到心里去了。胡秘书在大门外左右瞧瞧,又折回来。偏着头看了看,两眼就盯在我的提包上。
“你是县计生局的吧?”
我的包上的确印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中间拉着一个小女孩的图案。
“是的。”事到如今,我只好将错就错。再说,我刚调来这个县,除乡镇党委书记在县里开过一次会认识我外,一没上电视,二没下过乡,谁知道你刘县长的模样。这几天,县里没什么事,闲不住,就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在下面多跑跑,熟悉熟悉情况,一不坐专车,二不要陪同,三不打招呼。谁知,第一站到这最边远贫困的乡镇就遇到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
“怎么样?我的眼力不错吧!我看着,你就不像个县太爷。如今,哪个领导下乡不坐个本田、别克、雪铁龙什么的,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帮。就连县里各部、办、委、局的头儿们都有桑塔拉、富康呢!”我这才恍然大悟,秘书方才到大门外是看有无小车去了,并以此来判断我这县太爷的真假。显然我在他眼里,连股长也不是。不觉一阵悲哀袭上心头。
“再说,县太爷下乡,县里起码要打个招呼的,我们也好作些准备,比如汇报材料,安排伙食之类。”胡秘书继续说,“不过你这人挺幽默,挺逗的,一见面就敢拿新来的刘县长吓唬人。”说着,友善地和我握握手,算是赔礼,“唉!要是刘县长像你这样下乡就好了。”说到此处,胡秘书竟然有些伤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忽然抬起巴掌,往自个脑门上一拍,“你看我这马大哈,快进,喝点酒,袪袪寒,冻着了吧!”
“不了,我不会,有客人你们自己喝。”我忙推辞。“咳!狗屁的客人,下雪天,人闲着,我们抓阄临到谁就由谁作东,混日子呗!还是来喝两盅吧?”
“真的不了。”
“也好,你先休息休息。”
我跟着胡秘书来到后排一间房前。里面叽叽喳喳的。胡秘书也不敲门,一脚踢开,只见四个小伙正打扑克。各位的脸上、脑门上、鼻尖上贴满了长长的纸条。里面一位特别,两条等长等宽的纸条,既不贴在下巴上,也不贴在鼻尖脑门上,而是分别贴在两眼下方脸蛋最高处。左脸条书写:“沉痛哀悼王昆瑞同志活体病逝”,右脸条落款:“张波李欣吴国友敬挽”。那圆圆的鼻头就活像花圈上的“奠”字。见来了客人,三个小伙知趣引退,房间里只剩下被沉痛哀悼的这位活体。胡秘书介绍说:“这是小王,计生专干。”“知道了。”我开玩笑地说,“他脸上的挽联早已告诉了我。”小王不好意思地笑笑,揭去脸上的纸条,算是引见。
二
两杯热茶下肚,就算和小王熟了。三谝两谝,我才知道乡上的领导真不在家。书记的丈母娘心绞痛发作,去了县医院。新来的乡长,儿子过十岁在家办酒宴去了,其他领导干部贺喜的贺喜,办年货的办年货,乡里只留几个值班的。我说:“今儿个才腊月十八就放假回家了?”小王说:“乡里嘛,腊月门上都是假。”
小王一边用火钳拔弄炭火,一边打听:“老刘,你是刚调到县局的吧?”我点点头。“怪不得我常去局里没见过你。”说着,他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栗炭,又给我沏了杯茶,接着问,“你调到县局花了多少钱?”我胡诌:“一个子儿也没花。”小王就说我太见外了,没说老实话。我哭笑不得,又胡诌:“送了人家一台电脑。”这下,小王就对我投来挺信任的目光,不无遗憾地说:“我说吧,花的就是比我多。”我感到莫名其妙,再喧,才知道小王往县计生局调,放了不少血。局长说了,只一个编制,却有几个人钻,我们再研究研究吧。这些日子,小王没进县城,不知底细,就以为这一个编制让我给抢了。
快到中午时,来了一辆小轿车。小王隔窗而望,说是县委组织部长林建飞和副乡长吴有禄,他问我:“你认得不?”我摇摇头。其实,林部长我是认识的。小王就给我介绍,那个戴鸭舌帽,披呢子大衣的是林,旁边的那位……正说着,胡秘书进来了,“小王,你去买几瓶酒,买条红黄鹤楼烟,再买四只鸡。”
为了给林部长洗尘,我们等到一点五十分还没开饭。小王买回来烟酒,又忙着穿梭于食堂与吴副乡长的寝室之间,端盘子端碗。这时,胡秘书又来叫我:“刘干事,你也过来和林部长一块吃吧?”我原本是想去找吴副乡长的。但一个“也”字,我听得出只是胡秘书的意思,吴副乡长可没点头呢。我若不知趣地就这样过去,让林部长头一点,腰一哈:“是,是刘县长,这么大的雪天,你怎么……”今儿个,你们尴尬得哪个能下得了台?
送走小轿车,开饭铃终于响了。上桌吃饭的也就六七个人。几个年轻人朝锅里看了看,皱皱眉头,上馆子吃去了。食堂里的主食是米饭,菜是肉炒土豆片。说是肉炒,我满碗只见了两块。土豆片厚的厚,薄的薄,生的生,烂的烂。大家吃得极是艰难。最艰难的还属旁边这位女子,冷不丁从碗里挟出一只苍蝇,就呕,就吐,虽没吐出东西,但弄得大家都没了食欲,把剩下的饭菜全倒了。大师傅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搓搓手,不知往哪放,那样子,仿佛要把心掏给大家看。
我也好生纳闷,冬日里哪来的苍蝇?抬头望,烟熏火燎的顶棚上,夏日里用药闹死的苍蝇还三三两两地粘在上面,热气一蒸便掉了下来,偏偏掉进锅里又偏偏分配到这女子的碗里。女子名叫汪秋香。小王给我作了介绍,她也是乡计生办的专干。出了食堂门,大家便开始埋怨开始发牢骚开始骂人。他们不埋怨大师傅,而是骂当官的。
大师傅的手艺是不错的,只是乡里的那点招待费都招待了上级的大大小小的官员,职工的伙食就无钱贴补,一个冬天,吃过来,吃过去,就三样:白菜、萝卜加土豆。每个星期只加两顿象征性的肉丁。
回到房间,谁都闷闷不乐,我问小王:“林部长来做什么?怎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做什么?什么也不做。不就是专来吃饭的。狗日的,昨天市里的报纸上还登了一篇通讯,表扬他林部长深入基层日理万机呢,我看闲得日理一鸡更合适。”小王给我倒着水继续说,“不过,如今这世道就这样。还是当官的好,到下面吃吃喝喝,像个爹似的,你还不敢得罪他。要是你也是个局长什么的,谁敢怠慢。唉!好好干,老刘,也弄个局长当当。”“没那个命。”我说。“说得也是,命里有五升,强过起五更。”小王说着,神情又显出遗憾的表情,“不说了,还是睡会午觉吧。”
两人不再说话。其实我一直没睡着。隔壁房间不时有人朗诵诗词,女人声,不怎么样,声音却大。都是李清照的词。先是《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正难将息……又是《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任宝奁闲掩,月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愁……
下午一上班,才知吟诗的正是汪秋香。
“是不是你在吟诗?”站在门口,我点了一支烟,甩给小王一支,问站在隔壁门口的汪秋香。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打扰你的休息。”说着很柔情地望了我一眼。我说:“没什么。”顿觉阳光似乎突然间变得鲜艳起来。两双眼睛就碰在一起,汪秋香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忙将目光迅速移开。这时候,各房间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互相打哈哈,看天气。
乡里上班,不像城里。寝室就是办公室,办公室就是寝室。所以,到时间,大家都有意无意往门口一站,或说说话,或泼盆脏水,剔剔牙什么的,算是给领导打了招呼,报了到。即使领导不在,同事们也有印象。起码不至于发生张三的亲戚朋友找错门,李四偏说不在之类的事。当然,乡里也有纯办公的地方,那就是党委、政府办公室。这时候,胡秘书就从办公室出来,站在台沿上,朝这边喊:“七十四,汪秋香,县计生局的电话,要今冬明春计划生育宣传月活动进展情况,你俩给报报。”
原来七十四是小王的乳名,并非骂人。小王笑了笑,走过去朝汪秋香的脸上吐了一个圆圆的烟圈,算是通知。汪秋香也不生气,笑着说:“小心你的臭嘴,天黑了,媳妇不让你上床。”“正好,上你的床。”小王做了个鬼脸,两眼就眯成了一条不粗不细的韭菜叶儿。“操蛋。”汪秋香脸一红,扭了扭腰,冷不丁伸出右脚,小王就一个狗吃屎,爬到了雪堆上。大伙都拍手笑:“天还没黑哪,七十四,急什么急。”胡秘书寒眼观了观,进了他的宿舍。小王翻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也不气恼,叫上汪秋香接电话去了。
小王拿起电话,一个鱼跃动作,屁股就稳稳地坐在桌子上了。“喂!你是……噢,何股长,你好,你好!我们好什么?年货办齐了吧?怎没意思过呢?大点声,我听不清。情况吗,你记记,我这就汇报——出去宣传车15辆次,张贴标语600条,乡村两级共出黑板报、专栏36期。不是,是36期,唉!对,对!放电影20场,召开各种干部会、群众会7次。不是4次,也不是10次,是1、2、3、4、5、6、7、的7,嗯,对。受教育人数16451人次……”
我惊讶,这小王还真有两下,一不拿材料,二不拿笔记本,情况掌握得这样清楚。我正想夸奖几句,汪秋香却发话了:“七十四,我说你这不是胡编乱造,我们什么时候写过一条标语,放过一场电影?”这下,两人吵了起来,脸红脖子粗的,一个不让一个。其他干部听见了,朝这边望望,竟不来劝劝,还转过身关了各自的门,好象司空见惯了。吵到最后,两人都没词了,小王就拿出了最后绝招:“你姓汪的实事求是,怎么着,前年你负责,把人家老胡的乡长给‘求是’掉了,计划生育全县倒数第一。我怎么着,就假了,可给乡里假来了先进假来了奖金……”这时候,汪秋香反而变得异常平静,似乎压根儿就没发生过战争,压根儿就没生过气,给了小王满脸的微笑,满脸的和善:“七十四,姑奶奶和你开开玩笑,看就把你气的。真是小家子气。”说罢,头一甩,噔噔噔出来了。汪秋香这才发现了我。
小王的目光随汪秋香视线的转移,落在了我的身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窘迫地跳下桌子站在地上,面红耳赤,不知怎么是好,“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回到寝室,小王恳求道:“老刘,这事……你回去可别给局长汇报呀,我求你了,你一汇报,局长再汇报给县长,查下来,我这饭碗……”说着竟哭起来。我想发火,我想说,用不着汇报来汇报去的,县长我已知道了。“你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都是吃这碗饭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
“你真好!”小王感激地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一盒红黄鹤楼烟,敬我一支,双手点着,又给我一盒,我不要。这小子竟行起贿来了,就硬往我的口袋里塞。我知道,我若真不要,小王就不安心,就担心我把情况汇报上去。若真要了,又显得我太小家子气。推推搡搡间,小王就把烟装到了我口袋里。
多少年没尝过当一般干部的滋味了,今儿个就好好尝个够。
三
当、当、当!
小王的肺腑之言还没道完,就有人敲门,门开了,是胡秘书。小王给老胡递了烟,点着。老胡说:“你再辛苦一趟,去粮站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市里的检查团后天就到。”临了还发一句牢骚:“腊月门上,偏他妈事多。”
闲着无事,我对小王说:“我陪你去。”
出了乡政府大门,我问小王:“干计划生育的,怎么还干这个?”小王说:“这你就不了解基层情况了。乡里嘛,不像县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乱着呢!”
到粮站门口,忽听院里吵吵闹闹,好象是在吵架。进去,果然,吵架的是一男一女。小王说,那女的是粮站营业员,男的是乡中学的教师。细听是为了“便民袋”的事。那男的来买米,见通知上写着,为过好春节,给教师、五保户、烈军属、二女结扎户每户优惠供应10公斤精面粉。那男教师顿觉高兴,可又没带袋子,返回去拿吧,这大冷天的不想跑。忽见桌子上码着面袋,叠得有棱有角,足有上百条,墙上还贴着一张大红纸,上书“便民袋”三个金粉大字。
男教师心头有些感动,粮站为群众想的真是周到。便高兴地向营业员借,可营业员不肯借。一个要借,一个不肯借,自然就吵起来了。那男教师的两嘴角已吵起了两堆白白的唾沫:“便民袋,便民袋,顾名思义,就是为民方便的嘛!”那女营业员也不示弱,但吵了一阵,便流下两股软兮兮的泪,说:“不是我不给你借,问题是张三借一条,李四借一条,都借光了,我怎么跟站长交待。检查团的人来了,拿什么给人家看。”这么一说,不知是那女营业员的眼泪值钱,还是那男教师已经发现站长就在人群当中冷眼观虎斗,男教师忙向女营业员说:“好男不与女斗,对不起了。”说毕,上前一把撕了大红纸,揉成一团,摔向站长的脸面,“我叫你们检查……”小王见架式,要打起来,不好办,忙捣捣我的肋窝。
“走吧!”
“你不管啦?”我问
“屁大点地方,都是熟人,帮谁都是得罪人。”
“你站在中间立场劝劝。”
“人心都在左胸膛,那有那么公。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当我们转身要走时,只听哎哟一声,那站长的两鼻孔已流出了鲜红的血。
回到乡里,胡秘书问:“准备妥当了吗?”
“准备妥当了。”小王答。
四
冬日的夜,来得早。七点钟吃罢饭,已是淡月朦胧。小王说,他三天没回家了,正想回去看看。问我串不串一下,我说改天吧。我把军大衣披在他身上,小王便感激地望了我一眼,走了。
我知道,小王是为我而回家的。乡里条件差,没客房,上面各系统的干部下乡,就住乡里对口干部的床。他们呢,或回家,或与别人挤着睡。早已形成了习惯,用不着领导劳神费力地安排。要是县太爷来,就住乡长、书记的床。乡长、书记的房间有沙发,有电视,就算高一个档次。今儿个我是干事,不是县长,住乡长的床,就不够格。尽管乡长、书记都不在,床空着。
房间里突然寂静下来。没甚事就看报,一张报颠来倒去,没意思。就想睡,又没瞌睡,便转悠出来。隔壁的灯亮着,便敲了敲门,里边说,稍等等。约莫几分钟,门开了。见是我,汪秋香的脸瞬间变得那个了,让我即刻体味出表情的苦涩。“请进”。话语硬棒棒的,没了女人娇柔甜美,唯有女人头上任其自然膨松如黑瀑布的秀发飘来湿漉漉的动人魂魄的清香。她转身坐在床沿上,拿起竹针毛线,白晰的纤手就机械自如地活动起来。把我干晾在椅子上,理也不理。
中午,听小王介绍过,她男人在武汉化工厂工作,离这儿很远。结婚初期,男人的信很频,人也常来。后来,男人说公事繁忙,信的内容就渐渐少了起来,人也不常来。只有汪秋香的信越写越长,长得没了希望,就默默地去医院,做了人流。那时,她还是个农民。进医院那天,是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天,汪秋香至今没有忘记。汪秋香还没忘记的是,也是这一天,她最痛苦最悲哀最倒霉的日子,偏偏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那年,县里下达乡里的各项人口指标任务均已完成,唯有人流数直到12月31日还差一例,差一例就算没有完成任务,领导的奖金就要泡汤,还要挨县里的批评。头儿们自然着急,可人流不象引产。引产是怀孕六七个月的妇女,那高高的肚儿,显山露水的,一看便知;而人流是怀孕三个月内的,人家不说怀了,你从哪晓得。你就得把小媳妇们弄到乡计生服务站一个一个地进行妇科检查,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这一年只剩31日这一天时间,形势就显得十分严峻。节骨眼儿上,也就是31日下午3点,汪秋香自觉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解了乡里的大难。乡里领导拿奖金、受表扬,集体当先进、上电视,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主要领导们就挺激动,亲自买上慰问品、营养品,在新年这天登门慰问。
乡里有个爱写报道的小青年,新闻嗅觉还算灵敏,抓住一年的最后一天和任务的最后一例大做文章,竟然一炮打响,登上了市报的头版头条。市长亲自指示,说在“天下第一难”问题上,这是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精神的最好体现,要大力表彰。市里那样重视,县里自然不敢怠慢,在不断看望慰问表彰的同时,还把汪秋香招为乡计生专干。只是汪秋香到乡里上班的那天,爬在被窝上哭了很久很久,眼泪把被窝浸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后来人们才知道,她和男人离了婚,不愿生下男人的种子。
这几年汪秋香一直独过。此刻,她有点目中无人地挑着毛病,把对面的我弄得又尴尬又难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然而,我到嘴边的话却是:“小汪,我哪里得罪你了?”
“哪里得罪我了?”汪秋香慢慢抬起头来,把流淌于前额的黑瀑布向后拢了拢,“两滴假腥腥的眼泪,一盒黄鹤楼还是假的,就把你的嘴给堵住了。凭我对你的第一感观,我想你这堂堂之躯不致于可怜到就值一包烟吧。你同情人家可人家在我面前炫耀:老刘那人的嘴好堵得很,就一盒。”我心一怔,小王怎么是这号人。
“那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只是想生气,想发火,想骂人……”
“假如我是县长,你也敢这样生气吗?”
“你就是市长、省长,我也敢怒敢骂敢言。”
说着,汪秋香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给我倒了杯水。“唉,可惜呀,我是心比天高,命值纸薄。看不惯这些又能怎样?”她拉开抽屉,取出几个鸡蛋,递过来,“都是闲吃萝卜淡操心,来,吃了这个才是真。中午和晚上的两顿饭,我看也难为你的肚子了。”不说尚不觉饿,一说,肚子还真有些饥肠漉漉。她剥了鸡蛋皮,咬了一口,“别的都是扯淡,还是这个管用,你说对吧?”我用力点点头,鸟为食亡,没有人有理由反对。一个鸡蛋进了肚,我问:“上午小王说你把胡乡长‘求是’了是怎么回事?”
“胡乡长就是胡秘书啰,就地免职都三年了。”汪秋香说着有些伤感起来,“胡秘书为人老实,能吃苦,不会弄虚作假,工作没完成,一把手负总责,就给负了。唉……有些事我就看不惯,现在有了七十四这样的嘴巴说白倒黑,能不先进吗?我不会那样干,就蹲着,混呗……”
在汪秋香给我喧话的当儿,不时地就有人在门前走动,或假装借东西,突然间撞入门来,闲扯几句而去,有位没防着,撞倒了外面窗台上的玻璃瓶,哐啷啷滚到院里去了。等汪秋香出去,早没了人影。
我把窗帘拉开,又开了门,坐回原处。汪秋香说:“怕吗?怕了就请。”说着还做个往外请的姿势,手要开门,脚却一下把门夯死,拉严了窗帘,“姑奶奶行得正,坐得稳,我怕谁!”弄得我有点难堪,还真有点害怕。自己毕竟是堂堂一县之长,人们迟早会认识我的。这深更半夜的传将出去,怎生好,又如何说得清楚。“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说毕,我忙起身告辞,其实,才九点半,时候尚早。
五
翌日早晨,新来的赵乡长办完他儿子十岁生日的事回到乡里,正式宣告上任了。胡秘书挨房间通知,在家干部九点钟准时开会,并请我也列席。
会议室很简陋,两张破旧的乒乓球桌拼在一起,周围摆些条凳,算是会议桌。北边放着两把椅子,看来是主职领导坐的。窗玻璃上,寒气结成了冰花构成了各种意境不同的图案,像雪山,像冰峰,像森林、像白色的牛羊,怎么看,怎么像,横看成岭侧成峰,美丽极了,可惜随着室内炭火燃旺,它们悄悄地流泪消融了。只有墙上淋琅满目爬满尘灰的奖状,旌旗岿然不动。财政任务、植树造林、生猪收购、集资办学、计划生育、乡镇企业、招商引资等等,省里、市里和县里的奖都有。
九点差五分,赵乡长提个大提包和吴有禄副乡长一同进入会议室,坐下,各自点燃一支烟。会议由吴副乡长主持。吴副乡长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又看看大家,就觉得惊奇,往日里,九点钟开会十点钟到,今儿个不到九点,大伙都来了。他当然清楚,大伙早来的意图,无非是给新来的乡长留个好印象。心里就有点恨,恨人们太势力眼。但恨顶屁用,谁叫你是副乡长呢!
这时候,小王披着我的旧军大衣进来,坐在我的旁边。去掉口罩,眉毛上结满了雪白的寒霜,他刚从家里来。吴副乡长看了小王一眼,忽然觉得小王这伢不错,实在,表里如一,并不因你赵乡长上任而改变迟到的习惯,心头的恨就消失了许多。于是,他面带着微笑说:“请大家安静下来,今天召集在家的同志开个会,主要有两件事,一是从今天起,我的代理乡长到此结束,由赵乡长主持我们乡政府的全盘工作。二是关于经济普查的事。先请赵乡长讲话,大家欢迎。”
掌声如潮。
赵乡长掐灭烟头,目光扫视了一张张冬日的面孔,待掌声平息下来,说:“数九寒天的,把大家请来,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刚来情况不熟,没什么好讲的,只讲两句话:一句是勤政廉洁,不贪不占,请大家监督;二句是求实创新,开拓进取,少说大话、空话、假话,为民多办实事、好事。完了!”说毕,赵乡长站起来,从桌子下面提出大提包,放在桌子上,给每人发了一个红纸包,又说,“昨天,我儿子十岁生日,没办酒席,实在抱歉,这是几把瓜籽,几块糖,不成敬意,还望大家包涵。”
小王用胳膊捣捣我,悄声对我耳语:“不贪不占?哼,妈的,心太黑。全呑呀。我们每人记了100元礼,就买这几粒瓜籽。”我望望大家,大伙的心头似乎都有点那个。小王的嘴还在我的耳朵上私语:“往年别的头儿子女过事,记50元,去不了,还补办宴席呢!”
散了会,等赵乡长出了门走远后,大家的注意力就集中在红包上。汪秋香恨恨地嘟浓了句:“妈的,假廉洁,100块。”便将红包扔在门外的雪堆上。一位后生干部看见了,说:“汪大姐真大方,100块钱的瓜籽糖就这样扔了,够豪气的。”说着也抛起红包,瞅准,一个二踢腿,“让鸟们吃去吧!”飘落的瓜籽里却飞出了红红的一张伟人头票子。汪秋香忙返身,捡起红包,擦了擦包上的雪,亲了一口,眼神怔怔的盯着赵乡长的背影,投去一束敬佩的目光。
这时,通信员突然跑来喊:“赵乡长,县政府办打来电话,说刘县长昨天到我们乡了,要他回去开会。”
人们一下子都望着我,大眼瞪小眼的,面面相觑……
选自华杉小说集《独自去下乡》(中国文联出版社2007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