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家


走亲家



  一

  女儿志玲生了一位千金,志玲妈又喜又忧。喜的是年过半百当姥姥,又添了一炷香火;忧的是女儿一连打来四五次电话,总是叫她不要到W市来。女儿生孩子,满月好几天了,当妈的能不去吗?志玲妈还是志玲在W市读大学时去留了几个脚印,一晃五六年又过去了,再说,还没见过亲家母的热脸冷屁股呢,是亲是疏是恶是善总想去会会。

  志玲妈失眠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决定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不看不知道,去去就知晓。志玲爸有点书生气,一辈子超脱惯了,任志玲妈红脸也罢黑脸也罢,他说他就是不去朝圣。志玲妈望着他那茶壶夜壶满不在乎的样儿,也实在没得办法,只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时值炎夏,骄阳似火,志玲妈早早收拾了一下,匆匆上路了。她穿了一件短袖瓦灰色暗格的柔姿纱衬衣,一条蓝色凡尔丁裤子,脚登一双半高跟皮凉鞋,不入时也不俗气。右手提一篮鸡蛋,左手提一个装了两只大红公鸡的纸箱,显得有些吃力。此去W市,要坐三四个小时汽车到县城,再坐大半天的长途汽车,一个来回,最快要耽搁两天。

  志玲妈一路无话,怕露出乡巴佬的本色,眼睛半睁半闭,努力温习丈夫的教诲:你不能叫亲家亲家母,那太俗气,有职务者称职务,要不顺着下一辈之下一辈叫也行,诸如爷爷、奶奶。晚上不能说“过夜”,要说吃晚饭。人有脸树有皮,富不欺亲,穷不欺生,人活着要有点志气。紧开口慢开言为人之本,反正拳头不打笑脸人,你好自为之慎之思之……志玲妈越记越乱,怎么摇头晃脑也记不起来,竟迷迷糊糊地瞌睡了两个半天。

  二

  下午四点钟左右,市政府家属院大门口,一位摇着蒲扇带着红袖章的老太太不冷不热地问:“喂,找哪个?”

  志玲妈说:“我找黄市长。”

  老太太偏了偏头斜了一眼,劝道:“老妹子,最好莫进去,我每天看得多了,现在搞什么廉政建设,还要搞纠歪风树新风,你这大包小包进去,到时候还不是大包小包出来,这市政府的头头们,不像往常罗。”

  “我不是送礼的。”

  “不是送礼又是送哪样,啊?”老太太忍不住笑,那笑凉幽幽的。

  志玲妈红了红脸:“我……”

  老太太说:“听人劝得一半,有事上办公室找去,这是市长给我老太婆定的规矩。”

  志玲妈急了:“我是黄市长的亲家母。”

  老太太偏了偏头,眨了眨眼,又笑:“老妹子,你也比我小不了多少,跟我开的这个玩笑太大了吧,你看你?”

  志玲妈说:“是真的。”

  老太婆虽半信半疑,但还是和颜悦色地说:“你说是就是吧,进去进去。”

  志玲妈又问:“黄市长在哪栋几楼几号?”

  老太太说:“那我就不晓得了。”

  志玲妈只知道女儿女婿跟着爹爹婆婆一起住,因为黄市长的女儿出国留学了,家里没多的人,但她又不知道黄市长住几幢几单元几楼几号。她四下一望,十几座楼仿佛是一个样,找不到东南西北。她问大院里偶尔匆匆经过的人,人家不是摇头就是摆手,她弄懵了。

  这也难怪,来大院作客的,是熟人朋友,大凡无须打听就会上楼。没来过的贵客佳宾多半也会打个电话先联系联系,熟记楼号单元门牌号码,或者市政府的小车来往送迎。只有半生不熟的初来乍到的告状的申诉的才会东打听西打听,有的干部不愿给领导增添麻烦,只得推说不晓得,还有的小干部虽和领导们同居一院,但或孤僻自视清高或不善交际不善巴结不善汇报,自然也不知道领导们的门是朝哪边开的门槛是高的还是低的,这也是情理中的事。

  天蓝蓝的一尘不染,亮晃晃的太阳赤裸裸地定在那儿,让人不敢正视,只有汗珠肆无忌惮,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流进眼里生涩,滑进嘴里苦咸,惹得人们不干不净地骂,骂烈日骂鬼天气骂汗水骂烧灼人的地皮。志玲妈像热锅上的蚂蚁玻璃柜里的苍蝇,转来转去撞来撞去,找不到出路,一条毛巾湿透了,还得不住地抹脸。她想找个石凳坐坐,可屁股挨不得,一挨就跳,她不得不一二再再而三地问路求人,其情凄凄然。一位打她身边路过两次的老同志心肠软,看不过,悄悄给她指了指大的方向。

  志玲妈穿过一座花园,来到市领导们住的大楼前,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了刚才的教训,她不再找人打听,而是在楼下扯开嗓子叫:“玲玲!玲玲!”

  一个阳台上有人从塑钢窗里伸了个脑袋向下瞧了瞧,没吱声。这年头,叫什么“玲玲”、“萍萍”、“莎莎”、“莉莉”的女孩多的是,再说,楼高门紧套房多,十有八九是听不见的。

  志玲妈喊了几声,仍无回声,她猛然醒悟,又喊了起来:“汪志玲!汪志玲!”

  “你找谁?”一个柔柔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志玲妈回头一看,见一个身穿鲜蓝白色碎花连衣裙的中年妇女正在问她。那妇女很美很善很绰约多姿,头上左侧挽着高高的发髻,耳垂有闪闪的亮,脖子上有一圈细细的黄,脸上有抹淡淡的红。一双乳黄色高跟凉皮鞋,把那妇女一副本来就苗条的身材垫得高高的,右肩挎着的坤包很小很精致,走路站立的姿势很有点什么大奖赛的气派,受看。

  志玲妈愣了愣神,笑道:“我……我找黄市长家。”

  “你是老黄的亲戚?”那妇女很有礼貌地问。

  “我是志玲的妈。”志玲妈说。

  “啊,你是玲玲的妈呀,我姓江,是涛涛的……”那妇女很矜持,笑得很有分寸,很有节奏。

  “哎呀,你就是亲……啊,你就是江院长……嘿……”志玲妈有点小聪明,她知道亲家母是市医院的副院长。

  “志玲妈,怎么不打个电话先联系联系,我们也好派车去接你嘛,这又喊又叫的……唉!”

  “我……我也是找急了,嘿……”

  “上楼吧,这大热天的,累了吧。”江院长微微笑了笑,摊开纤细的手指了指。

  志玲妈又一次冒汗了,里外都热,热得舒心,热得通泰。

  三

  上了三楼,江院长推开一扇铁栅栏门,又打开一扇大铁门,然后又开了一扇木门,志玲妈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江院长并没有朝里走,而是打开门边靠墙板的小壁柜,取出两双泡沫拖鞋,一双自己换上,一双丢给了志玲妈。

  江院长朝里屋轻轻叫:“玲玲,你看,是哪个来了。”

  志玲抱着刚奶完奶的婴儿,急急地出来,皱了皱眉,甜甜地叫道:“妈,来了。”

  “嗯”江院长笑着点了点头。

  “哎!”志玲妈脸上绽开了一朵花。

  “哟,给我看看,小宝贝,小心肝,外婆来看小乖乖来了。”志玲妈赶紧向前走了几步,夺过婴儿,摇了几下,在那粉嘟嘟的小脸上左一下右一下的亲。

  江院长盯了志玲一眼,志玲慌忙抱过孩子,嗔怪地说:“妈,你看你。”

  志玲妈不大自然地笑了笑,指了指门口的篮子和纸箱,亲切地说:“这是妈给你带来的,好好补补身子。”

  厨房里出来一位小姑娘,把东西提了进去。

  江院长向志玲妈很温和地笑了笑,说:“随便坐吧,你们娘俩先聊着,我有点公事,要及时处理一下。”

  江院长走进一间卧室,忙她自己的去了。客厅里只剩下志玲母女俩。

  志玲小声埋怨道:“妈,我连打了四五次电话跟你说,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了,你今天偏偏来了,你……唉!”

  “有些道理,我懂。你生孩子,当妈的不来看看,我这心里头……搁不下。”

  “唉,有些事我也不好说。”

  “你以为妈不明白,依我看,江院长不是那号人,对人客气,我心中有数。”

  志玲闭了眼,目光很忧郁,声音颤颤地喊了一声:“妈!”

  志玲妈感到两眼发热,看女儿像隔了一层水淋淋的玻璃窗,她用手掌抹了抹眼眶,笑了笑,说:“好,好,妈不说了,住两天就走。要不得?”

  志玲不语,只是轻轻地晃着怀里的婴儿。

  志玲确实长得很美,有点小家碧玉的风韵,面孔像爸爸一样白净,秀气,身段像妈妈一样窈窕动人。她从医学院毕业就分到市医院,志玲那时还不知其中奥妙,以为自己运气好,直到后来进了黄家的门,方知自己早就被江院长号上了。

  这门亲事,她开始还不想答应,因为黄市长的儿子黄江涛身高才一米六左右,还听说小时候得过什么病,五官虽不缺零少件,但尺寸大小不当比例失调,反正左看右看总不顺眼。这事她回家与爸爸妈妈商量过,妈妈高兴得手舞足蹈,生怕过了这村无这店。在妈妈的怂恿和单位领导的“劝说”下,她终于歪歪扭扭地进了黄家。在以前,志玲还是有点身份的,走路也是挺胸昂首有风有度,颇有几分自豪感。可结婚后,志玲的手变得粗糙了,上班有时还起了打瞌睡。志玲能烧得一手好饭菜,志玲上市场会讨价还价了,有时“夜巴黎”香水洒少了还有一股淡淡的油烟味,人们渐渐发现志玲憔悴了不少。直到志玲快生孩子时,黄家才请了一位小姑娘作保姆。

  生孩子坐月子既痛苦又幸福,志玲想依靠在一个怀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撒撒娇,她想自己的父母想那破旧的低矮的青砖瓦房。妈妈的到来,她很高兴很矛盾很担心很忧虑,各种滋味搅合在一起,反倒成了一杯白开水,让妈也品不出个咸淡来。几句干瘪的话一说,母女俩又沉默了,有话又无话说。

  志玲妈嘴上闲着可眼睛没闲着,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客厅里铺着水曲柳镶装的地板,黄澄澄的木纹很好看,让人不忍心落脚。矮矮的一溜的沙发、组合柜、茶色玻璃的长茶几,色彩很谐调位置很得体。几幅横的竖的字画垂挂在几面墙上,透出一股儒雅之风古朴之气。两个墙角立着两个如蟠龙绕柱的根雕,上面摆着一盆枝叶合一肥大翠绿的昙花,一盆墨绿点缀着无数黄白小苞的四季桂花,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一阵阵袭来,令人心旷神怡。有间卧室的门虚掩着,隐约可见一角深绿色的地毯。落地长窗上挂着轻柔的藕色乔其纱窗帘,在晚风中慢慢飘拂。看不到吊扇看不到落地扇也看不到座扇,却有一股凉幽幽的风在室内游走,让人忘记外面三伏的炎夏。

  志玲妈终于耐不住寂寞,轻轻地问:“玲玲,你们安的什么扇子,好凉快呀。”

  “妈,是空调,你不懂,莫多问,叫人笑话。”志玲定定地望了妈一眼。

  志玲妈坐在沙发上,似乎脚下生了根须,牢牢地粘在地板上,令她不敢动弹。室内的沉寂如冥冥之地,静得连空气都稀少了,志玲妈额上不知不觉又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四

  傍晚时分,黄市长回来了。家里有了几丝生气,江院长出来了,简单介绍了一下。黄市长照例轻轻摸了摸婴儿的鼻子,表示表示当爷爷的爱抚。

  黄市长大约五十开外,个头不高,不胖不瘦,其貌不扬,但很和善很风趣又不失威严,他很乐意和志玲妈聊天。

  黄市长说:“我好几次跟玲玲说,请你来住两天,看一看,很难得呀。”

  志玲妈说:“我……嘿嘿,是难得……难得。”

  志玲说:“我妈没退休,每天都很忙,不然早就上来了。”

  黄市长说:“亲戚嘛,不走不亲,不亲不走,多走走就亲了嘛。”

  志玲妈说:“是啊,是啊,今后得多走走。”

  江院长说:“老黄,洗洗脸吧。”

  黄市长挥了挥手说:“不忙,不忙,哎,志玲妈,你们乌林镇的普济禅寺那可是半天云里吹喇叭——鸣(名)声在外的罗,很想亲自见识见识,还有那江边的茶楼、水码头,据说粮道街、马坊桥就是曹操当年赤壁大战安营扎寨囤粮喂马的地方……可惜……哎!”

  志玲妈说:“黄市长,明年四月我们乌林镇开庙会,我和志玲她爸来接你。”

  江院长忍不住笑道:“老黄哪有那个闲功夫哟。”

  这时,黄市长的儿子黄江涛也回来了,他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向志玲妈点了点头,算是问候。屋内很凉,话也幽幽的。

  “吃饭了!”江院长向大家招呼道。

  “好,玲玲妈,吃饭吧。”黄市长附合了一句。

  饭桌上,一人一份菜一份饭,都摆好了。

  黄江涛忍不住笑了起来:“妈,你不坚持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啦,学洋人吃西餐,嘿……”

  江院长瞪了他一眼,“没修养。”

  黄江涛脖子一梗,正要开口,黄市长笑道:“涛涛,分餐制嘛,报纸上提倡过,有什么稀奇,你妈是当医生的,试试何尝不可以呢,啊!”

  志玲没吭声,只是心里酸酸的。

  志玲妈感到很新鲜,不敢放肆只是抿嘴笑了笑,心里说:“这家人的名堂还真多。”

  大家吃完饭,还没下桌,江院长对黄市长说:“老黄,我看玲玲妈难得上来一次,明天上午我想叫涛涛陪她到市医院检查检查身体,你看,行不行?”

  黄市长望了望志玲妈的脸色,笑了笑说:“好哇,你这当亲家母的还想得周到嘛,顺便检查检查,可以啊。上两个月,我们市政府有个老同志自以为是国防身体,遇到检查就溜到一边,结果一害病就住院,肝癌晚期,啧啧,个把月就爬了高烟囱,划不来哟。”

  志玲妈说:“江院长,我在镇医院检查过,什么病也没有,谢谢你的关心。”

  江院长微微一笑,劝道:“玲玲妈,你就不要固执了,我们都是抱孙子的人了,还是要争取多活几年,检查检查又有那点不好,玲玲,你说是不是?”

  志玲抿了抿嘴,说:“妈,明天你就去吧。”

  志玲妈勉强地笑了笑:“好,好,我去,我去我去,我自己去就行了,就不麻烦涛涛了。”

  江院长说:“现在这医院啦,还是涛涛带你去吧,医院差不多的医生都认得他,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志玲妈望了望江院长和善的笑脸,很感动,“嗯嗯”地直点头,眼窝里潮潮地润。

  五

  第二天上午,黄江涛在家里打了个电话,向单位请了假,就带着志玲妈上医院。

  黄江涛不管志玲妈叫“妈”,总是“你,你”相称。志玲妈也不在意:“现在的年轻人嘛,如今大眉大眼的人多的是,时间久了就好了。”志玲妈还是一口一个“涛涛”,叫得很亲热,她很想问点什么,可黄江涛总和她隔着几步路,若即若离,问急了,黄江涛只是用鼻子“嗯嗯”两下。

  他们没挂号,径直来到放射科,这里人很多,排着队。黄江涛叫志玲妈在外面等,他挤进人群,推开门,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当班的王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笑着招呼道:“涛涛,你来啦!”

  黄江涛说:“我带个熟人来照个光,外头人多,先来看看。”

  王医生抿着嘴笑道:“你还什么熟人熟人的,你以为大姐不晓得,是志玲的妈,你的岳母大人,是不是?”

  黄江涛问:“你是怎么晓得的?”

  王医生说:“你妈一上班就来打了个招呼,叫我关照关照,院长的圣旨,我敢怠慢?”

  黄江涛说:“那就请王医生快一点,今天上午我还有事,约好了的。”

  王医生说:“叫她进来吧。”

  志玲妈进了放射科室,眼前虽黑,但心里很坦然,前照后照一呼一吸很有章法,因为从事炊事工作的,大凡每年都要例行检查一次,小镇虽小,这类卫生制度还是比较健全的。照完光,志玲妈望着医生黑黝黝的面孔,理直气壮地问:“医生,我没有什么问题吧?”

  “嗯!”黑暗中传来一个混浊的鼻音。

  出了照光室,一分一分地等待总是焦急的,志玲妈想跟黄江涛说点什么热乎乎的话,可黄江涛总是“嗯”呀“啊”呀地简单作答。志玲妈不懂“代沟”、“门第”这些文绉绉的词语,但她总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呀,唉,说不清道不明,这世道也真是的!

  照光单拿出来了,黄江涛扫了几眼,顺手递给志玲妈,说:“你看看。”

  志玲妈一看单子,上面少了一个长方形的蓝色印章,听人说过那印上写的是“两肺及心脏无异常变化”。可现在,单子上多了几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她左看右看,竟连一个字也猜不出来。

  “涛涛,这单子上写的什么?”志玲妈递过单子,忐忑不安地问。

  黄江涛不得不又细细端详了一番,沉沉地说:“我也认不全,他妈的太潦草了,大概是……好像是……说,有肺结核。”

  “啊!”志玲妈顿时脸煞白,双手不住地发抖,嘴里喃喃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我要找医生!”

  恰好,王医生正好从照光室出来!志玲妈急急上前扯住她的白衣袖哀求地说:“医生,你有没有看错啊,半个月前我在镇医院照的光,单子上盖的条子章,怎么今天……”志玲妈晃着手里的单子,像质问又像是恳求。

  王医生摘下嘴上的大口罩,眨了眨眼笑道:“那是经常的事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问你,你信大医院还是信小医院,有病就赶快治嘛,急也没用,涛涛,你说是不是?”

  黄江涛也说:“王医生是副主任医师,她还能看错,你要拿药,叫王医生陪你去,我有点急事,先走一步,你慢慢回去吧。”

  黄江涛走了,王医生也走了,志玲妈呆呆地站在照光室门前,好久也挪不开步。

  六

  W市长途汽车站,中午十二点。还有一个小时车就要开了,志玲妈拖着灌了铅的腿,缓缓地走着,打发那难挨的时光。她不笨,在小镇上那帮倒老不嫩的婆婆客中也算得上是人尖。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隔雾看山昏昏糊糊的。她真后悔:本来应该听女儿和老伴的劝。她从医院出来,再没有回市政府大院。她有自知之明,她是一个善良的母亲,不想让已经为难的女儿更为难。她发誓不再来了。

  长途汽车站前的广场上花坛边,到处是横着竖着的人,随着太阳的滚动,人们也在见缝插针地转移。空气火热,地上火烫,浓浓的树荫也挡不住炽白的阳光,人们咒骂着,嘟嚷着,揩着甩着脸上的汗,端起水壶捏着汽水瓶一阵“咕噜咕噜”地灌。小贩们踩着满地的雪糕纸窸窸地响,在人群中来往穿梭,兜售着比城里高出一倍的汽水、雪糕,生意很兴隆。

  志玲妈买好了返程的车票,挤坐在一处半阴半晒的树荫下,苦苦地等待。她心里闷闷地紧,脑袋麻麻地乱,埋着头,不想看人也不愿被人看。

  “玲玲妈,你叫我好找啊!”一个柔和的男子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

  志玲妈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两把,抬起头,仰着潮红的脸,慌慌地站了起来,低低地叫道:“黄市长!”

  “哟,玲玲妈,你呀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唉,刚才,涛涛被我训了一顿,简直太没有……哎!现在的年轻人。”黄市长一脸愧色,一手使劲摇着黑纸扇,一手用毛巾忙着擦脸上的汗。

  “不关涛涛的事,是我自己要走的。”

  “那,有可能是老江的脸色不好看?”

  “不是,不是的。”

  “是玲玲说你啦?”

  “没有没有。”

  “病严重不?”

  “没事,我心里有数。”

  “干脆就在这里住个把月的院。”

  “没什么,说不定回去就好了。”

  “那倒是,现在,这种病,也不难治。”

  “可是,我看有些人难得治。”

  “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住几天再走。”

  “我还是走的好!”

  “玲玲妈,我们确实对不起你!”黄市长脸色庄重,想挤出一点笑,那笑却僵在喉咙口,想说几句婉转的话,那话却缩在舌根。

  “各位旅客注意了,前往乌林方向的班车就要发车了,请做好上车准备……”车站广播开始广播了,旅客们涌了一阵后,检票口剩下稀稀落落几个人。

  “要开车了。”志玲妈扭过头去,又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脸。

  “这钱拿着治病吧。”黄市长从上衣内贴胸的口袋中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掏出两张百元人民币,想往志玲妈手里塞。

  志玲妈猛地后退一步,硬硬的说:“我不要,说不要就不要!”

  黄市长轻轻地摆了摆头,脸上浮起一丝愁怅,他喃喃地说:“我送送你,行吗?”

  “……”

  太阳当顶,燃得正旺,志玲妈额上又一次冒出了细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