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心 结



  胡文龙离开武汉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以前,每当想到要去武汉,他就会想到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影剧院门前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尤其近来,他开办的公司正兴隆急需人手的时候。胡文龙想,那时候要是母亲还在人世,也像现在这样有个公司,他绝不会打发她回到那个赶她出来的家中去,他会收留她,给她钱,让她上学。然而,他那时候还很穷,自己还在浪迹天涯的旅途中寻找一席之地。是的,那时他太年轻,也太单纯了,就像一张没涂过五颜六色的白纸,把一切都想象得太美好。

  妻子走到他面前,给他理了理洁白的美尔雅衬衫领口,摆正那条进口领带,上下打量一番后说:“文龙,这次去武汉,要住多久?”胡文龙拉住妻子的手,“一两天,公司有点业务,娜娜,你别……”妻子抽出一只手盖住他的嘴,嗔道:“我放心得很。”话毕,把手闪开,殷红的嘴唇对准胡文龙的嘴贴了上去。儿子进来了,惊诧地望着爸爸妈妈:“妈妈,我也要吻一下爸爸。”娜娜红着脸,抱起儿子,胡文龙连同妻子儿子一块搂进怀里,幸福地把脸贴在两个人中间……

  开往武汉的列车刚起动,仿佛耳畔还荡着妻儿亲切的呼唤,像一种力在牵动,渐远,渐弱之后,一个小女孩的呼唤却强烈地从远方飘来,渐近,渐强,把胡文龙带到往事里。

  那是个严冬刚过春寒未尽的日子,天干冷干冷的,没有太阳。胡文龙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离开车还有三个多小时,只好坐在候车室等。在这陌生的天地里干坐着,太无聊了。找本书看,书摊上全是色情打斗之类的东西,乏味至极,他从不翻这类书籍。他想了想,还是去附近一家影剧院看场电影。

  走出车站广场,在东南角上找到了一家影剧院。正上映一部他还未看过的台湾影片,时间正好,他便掏出钱来朝售票窗口里递进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他递钱往窗口里塞的时候,发现一只小手缓缓地从他腋窝下爬上来,像只乌黑的小龟。胡文龙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没有理会,装出一副完全没有察觉的样子。这时,那只小龟似的手,轻轻的,小心翼翼地爬进了他上衣下方那只刚掏过钱的口袋。就在那只小手又轻轻地不动声色地退出来的时候,他快速地捉住了小手。

  “叔叔,叔叔,你饶了我吧,我……”一张让人看不清模样的脏脸从他身下露了出来,一双胆怯的目光转动着,像从一条黑缝的嘴里发出的哀求。

  胡文龙没有声张,他想起自己那段不平凡的童年,失去父母后踏入社会的艰辛与痛苦。因为饥饿,因为和她干了同样见不得人的事而被关进了少管所。他觉得面前站着的怯望着他的倒不像个小女贼,就像他那个饿死的可怜的妹妹。小女孩头发像被山羊啃过的乱草,积满污垢的脸,高高的鼻梁和一双大大的眼睛,看上去最多七八岁,他想,要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穿上好看的衣服,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胡文龙关切地问道。

  “我叫曹敏莉,家住乌林县崎山乡。”胡文龙和善的眼睛使那胆怯的目光平缓多了,她羞嗒嗒地回答。

  “你怎么不在家里上学,跑出来干这种事?”

  “我没有家了。”她仰着脸蛋。

  “你的父母……”

  她没有等他问出来,就主动地说:“爸爸得病死了,妈妈嫁给了死了老婆的村长,他有两个孩子,我妈后来又生下了弟弟。他不喜欢我,骂我,打我。我妈就哭……”她说得很伤心,眼泪不断淌下来。她撩开破衣裳给他看,到处青一块紫一块。胡文龙不忍心看下去,抓住的手松开了,完全忘记了她手里掏去的那五十多块钱。

  他爱怜地说:“你还是回家去吧,你妈会疼你的,也许她在四处找你呢。”

  “不,她疼弟弟,根本不疼我。”说到这里,小女孩揉着眼泪呜咽起来。胡文龙也很难过,不知该说什么好。“叔叔,我还给你钱。你是好人,你对我好我会一辈子不忘的。”她把钱塞回胡文龙的口袋,一缩身子,从胡文龙的面前逃走了。

  “唉,曹敏莉,给你钱!”他想叫住她,可掏出的那五十多块钱悬在空中,小女孩早已不见人影。

  电影已经开映了,场内鸦雀无声。影片中那个小男孩悲恸的哭喊“妈妈”的声音,像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胡文龙悄声入座,生怕有任何碰撞的声响打破了场内无声的情流,他深深感受到此时此刻人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纯洁与善良、仁慈与爱心。当他同那些看完影片揉红眼圈的观众走出大厅时,他又想起了那个叫曹敏莉的小女孩。

  天比刚才更冷,扬扬洒洒下起雨来。胡文龙走过那条小街,向车站快步走去。

  “抓小偷!抓住前边那个小偷!”一个小孩从人群中穿过来,后面一位中年妇女高喊着拼命追赶。胡文龙一怔,一眼就认出来那小孩正是曹敏莉,他没有拦住她,而是上前截住了那位妇女。

  “大嫂,你别追了,她偷了多少钱我给你。”

  “你……”那位妇女奇怪,愣怔片刻,好象既不明白又觉得有些道理,便说:“五十块钱。我没钱买车票,我家男人还等着我买药回去。”胡文龙见她说得真切,也怪可怜的,便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五十几块钱,全部交给那位妇女说:“就这些,你都拿去吧。”那妇女接过钱,又觉得不妥,有些难为情地说:“大兄弟,你真是个大好人哪!我谢谢你了,都怪那个小偷,让你破费了。”胡文龙淡淡一笑,说:“大嫂,你快回家去吧,小意思。”说完便转身走进车站广场。

  他的心被雨淋得灰冷,发颤。

  这一切都被躲在对面电杆后的曹敏莉看得一清二楚,当那位妇女走远后,她便尾随胡文龙来到广场边。

  “叔叔。”胡文龙回过头去,果然是曹敏莉。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问。

  “叔叔,我……我对不起你,我刚才……”他拉她躲进广场边遮雨棚下,皱紧眉头,本想狠狠斥责她一顿。然而,当他发现曹敏莉冻得全身发抖,联想到电影里那个离开母亲的孩子,他的心软下来了。他严肃地告诉她:“曹敏莉,你知道偷的是什么钱吗?是那位大嫂给她丈夫买药的钱啊!如果她没有那笔钱,她怎么去给她丈夫买药,她又怎么买车票回家。你想过吗?她会急成什么样子!”

  “我错了,叔叔,这钱……”

  “我替你还了。你不能再干这种事了,把刚才偷来的钱买张车票回家去吧。你还小,你是个女孩子,被人抓住后果会不堪设想的。快回家去吧。”他没有骂她,反倒安慰她,劝她,动员她回到那个家去。

  曹敏莉含着泪,终于向胡文龙点了点头。

  胡文龙知道离开车时间不多了,他向她挥手,又一次对她嘱咐道:“一定回家去啊!”然后转身朝候车大厅走去。

  列车启动了,茫茫夜色中已不见曹敏莉的身影……

  “叔叔——”他眺望着窗外的田野,仿佛耳畔仍回荡着曹敏莉的呼唤。从此,他无法忘却那个在生活底层挣扎活命的小女孩,那个瘦弱的身影,那张污秽的脸蛋,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胡文龙这次到武汉来,当然不只是为了寻找曹敏莉,不过,想到他的公司,想到现在所处的条件,曹敏莉对他来武汉的决心是有着主导作用的。

  他相信,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也许她听了他的劝告,回到山乡去了,也许她欺骗了他,根本就没有离开武汉,甚至仍流浪在那个繁杂的火车站。他很担心,在这个纷繁的大武汉里,那些拐骗妇女的家伙、流氓,会毁了她美好的青春。想到这些,他的心就像针扎一样痛苦。胡文龙真后悔,悔当初无能,拯救不了一个弱小女孩,心里就更难受。

  他到了武汉,一下火车便急于想找到曹敏莉,不知是人的本能所至还是那些记忆的诱惑,凡是那时候她可能去过的场所他都去寻了个遍。

  太阳已经西沉,夕阳红了天,红了地,也抹红了这个城市,他却始终找不到曹敏莉的影子。

  其实,胡文龙忽视了一个最普通的常识。十多年的时光,自己已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了公司经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那么,即使曹敏莉仍在底层痛苦煎熬,也已成人了。曹敏莉哪怕与他对面站着,恐怕也难相认。

  夕阳一派暗红,渐渐变灰变黑,夜幕降临了。

  胡文龙心灰意冷。他想起了小时候因病无钱治疗而死去的父亲,想起母亲悲痛欲绝的情景。之后,母亲因劳成疾也离开了人世。于是,他领着妹妹去姑父家,可是,当他领着妹妹来到那个小县城时,姑父也病死家中。姑母哭得死去活来,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哭着要爸爸。他没有走进那个家,只好领着妹妹到处流浪……

  他对曹敏莉如此关心,同情她的遭遇,正是基于这种情感。

  夜幕落下,霓红灯闪烁着诱人的色彩,酒吧、舞厅里传出爵士音乐和绵绵情歌,不知是谁在对面的大树下高吭引唱《青藏高原》,把这春夜编织得如梦幻般迷人。这完全和十多年前大不相同,武汉耸立起一幢幢高楼大厦,那曾是低矮陈旧的平房和街道,已成了久远的过去。忽然,他觉得身后不远处有缓缓的脚步跟上来。他回过头看,四下什么人也没有,昏黄的广场有人荡游。他不觉自嘲,神经不该如此紧张。

  他想从皮包里取出手机,告诉妻子一声。可他又摇了摇头,还是等到了宾馆安顿下来再和她通话吧。

  “出租车!”他对前面开过来的一辆小车招了招手。

  出租车开了过来。“先生,要去哪?”司机把车停到他面前,探出头来问。

  “哪家宾馆最好就上哪。”他象和谁赌气。

  司机打开车门,陪笑说一声“请”,胡文龙挟着那个精致的小皮包便躬身钻进车去。这时,从他另一面出现了一位年轻女子,打扮入时,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见两只耳环在闪闪发光。“搭个车行吗?”她讪讪地问,不知她是对司机还是对胡文龙。司机对她并不陌生似的,看了一眼便把另一边车门打开了。

  胡文龙待钻进那车门后,这才想起她刚才不是租车,而是要“搭”他的车,难道她跟他认识?难道这女人要对他耍什么花招?人心难测,如今这世道像这类年轻女子做那种勾当的有的是。他目不斜视,装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

  出租车司机关了车门,松开刹车,一轰油门,车便朝着黑沉沉的街道疾驰而去。

  “先生,一个人到武汉出差?”身后昏暗里传来那女子柔情的声调,他没侧脸,本来就有些反感她刚才搭车时的那副娇揉的样子,他真的想让司机停下车来,把她轰下车去,可他没有,想想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也不容易。

  一阵飘香扑面而来,出租车转了个急弯,正好把香气送来,他不高兴地回过头去。那女人的一只手不经意地伸到他肩上,只有一公分距离,他一转脸,那只手便贴到脸上。他感到温柔的肌肤浸出淡淡的肉香,一种在初恋时感受过的情愫瞬间滋生出来,车内的灯光很暗,完全是借助街市的光线透过车窗才能看清,他几乎不敢相信,坐在他身后的女人会那么年轻,那么美。他感到心乱,眼前哪里是他忌恨的那种女人,简直是一尊活生生的东方维纳斯。他真想趁着昏暗把手伸过去,抓住她那柔手,轻轻抚摸。他的手缓缓向后移动,那动人的目光不断地投来。“不,我不能干出对不起妻子的事来。”他的心“呯呯”直跳,他的手无力地退回到原位,强迫自己迅及躲开那双眼睛。

  “先生,这是滨江大酒家,是全市最高档的宾馆之一。”司机把车停在金壁辉煌的大厦门前。

  胡文龙像在梦中惊醒,连问也不问司机就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他。司机很客气地退回五十元,他有些麻木,并不多想应该给多少,也没有看找回到他手上是多少钱,就顺手装进西服口袋,提上黑色皮包便开门下车。那女子似乎也要住进这个宾馆,同样开了车门,不过,是那位出租司机亲自替她打开的车门。她下了车,并不急于要去宾馆登记,也没有掏钱出来给司机。胡文龙瞥了一眼她,便朝着宾馆大门迈开了脚步。这时候,他发觉那女子仍跟在他身后,一副高贵夫人的模样,让人不会怀疑他们并不是夫妻。蓦地,他想起那司机为什么没向她要钱。他产生了一种极坏的想法:准不是个好女人。胡文龙早听说过,只要夜里有女人上你的车,司机绝不会收女人的车费。司机自然是把那女子当成他要领去过夜的那种女人了。

  “先生,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跟着你上这里来吗?”那女子跟上几步,用一种不寻常的口气问。

  胡文龙停住脚步。

  “别这么看着我。”那女子斜视着胡文龙有些愤愤地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坏女人,要是换了别的男人,我不会这样跟着的!”胡文龙仔细端详,觉得她的确不像那种低下的女人,格调高雅,举止不俗,颇有富家千金的不凡风度,尽管他仍相信她也是靠女人的美色换来丰裕的生活,他们玩她,他们给她大把大把的钱,甚至那些老外也和她在一起,不过,从她那双温柔亲善的眼睛里,在向他证明,她没那么坏,那善良的女性柔情仍深藏在这个美丽的躯体内。

  “你有什么事?”胡文龙试探着问了一句。

  “到江滩欣赏一下迷人的夜色,也是我和你前世阴德所在呀。你不给这个情?”胡文龙一震,感到她话中有话,难道她曾在什么时候……不不,他很快打开记忆的锁,找不出在他相识的女性中会有一位这样漂亮的女子。

  “你说什么?”胡文龙皱起眉头问。

  “我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她讲得很认真,也很诚恳,不像在说谎。胡文龙跟随她走出宾馆大门,朝着江滩走去。

  长江两岸火树银花,胡文龙想起童年时流落武汉时的短暂日子,那时候的江滩,臭气熏天,一到夜晚,黑黑的不见灯光。眼前的江滩,简直都认不出来了。他们并肩走过一段林荫路,一对对情侣不时擦肩而过,路旁树丛间,不时传来嬉笑和低低的呢喃。踏着淡淡的月光,走进一片空旷的草地,缓缓的步履,柔柔的晚风,伴着远处飘来的歌声:“这世界多么无情,抛下我在无边孤独的黑夜里,没有爱,没有温情,只有我的眼泪伴着哭泣……”胡文龙的心在震颤,好像这歌是专为他这类有过孤独的人写的。同时,他也发现,她正背过身去掏出手绢擦着泪水。

  “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好吗?”她转过脸来对他说。胡文龙见她神情忧郁,好象刚才那歌声刺痛了她的心。胡文龙此刻又何尝不是,他点了点头。

  草地很软,像铺上的绿毯。他们并排坐下,背靠着几株浓密的樟树。胡文龙想着要寻找的小女孩,也思索着眼前跟他来的这个女子,好象有什么联系,可又不相信。即使沦落风尘,也不可能就是她呀。

  “小姐,你不是有话想告诉我吗?”胡文龙想了想这么问。

  那女子望着他,似乎在回忆什么,沉默片刻后反问胡文龙一句:“你还记得一个叫曹敏莉的小女孩吗?”

  “曹敏莉!她在哪里?”胡文龙有些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问:“你认识她?”

  她的手被他抓得很紧,但是,她没有想把手抽出来,相反,任凭他死死捏着。她说:“我认识。”

  她见他并不仔细看她,便有意把脸转到他眼前,刚才并排的身体这时已移到他对面。“你看看我,像曹敏莉不?”

  胡文龙有些惊异,把目光从她面部一直寻到全身,他摇了摇头,眼前这个女人怎么可能是曹敏莉?他不敢相信,也不可能相信。

  “叔叔,我没有骗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找你。你知道吗?为了寻找到你,我把你看成是我唯一的亲人,世界上的好人。我失望,我又回到了武汉。叔叔,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胡文龙仍是不太相信,因为这个世界上,女人欺骗男人的事太多。

  她说:“你难道还不相信。你总该记得你被我掏去的五十多块钱吧,我还给你,后来我又偷了那个妇女的钱,你替我还了,你要我回家……”

  胡文龙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我不是在做梦吧?”曹敏莉深深地点了点头。他一下子松开了她的手,两手伸去抱住她的双肩,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妹,情结一下子打开,不断地喊着:“敏莉,敏莉啊!我也是为了你才来武汉的,我要带你去乡下,去我的公司,让你过快活的日子。”

  曹敏莉紧紧扑在他怀里,倾听着胡文龙一席肺腑之言。她欣慰,她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人如此关切地疼她。“我跟你去,无论干什么都行。”她热泪横流,全身都像浸泡在甜水里。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胡文龙松开手,对着她仔细观察,那双深情眸子使他感到几分幽暗。

  “我每天都要去火车站,他来电话说他要来武汉住几天,没想到,竟然会碰上你。”她有些羞涩地躲开他的眼睛,“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胡文龙本来很高兴,当曹敏莉话里提“他来电话”时,心里一紧,冒出一些酸酸的滋味。他是谁?敏莉难道已经有了……不,敏莉最多二十来岁,怎么可能与人结婚?此刻,他疑窦丛生。

  “敏莉,你刚才说他来电话,他是你什么人?”胡文龙关切地问。

  曹敏莉低下头,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来告诉他:“他是个法国老板,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我讲这些,你不会喜欢,你会恨我,骂我。可是,一个弱女子,你叫我怎么活下去呢!”她把目光投向江中,仿佛追忆东流的岁月,像沉进深深的记忆,向胡文龙喃喃叙说起往事。

  “你给我钱,我回到了家,你想象不到我的继父他会多狠。他收走了我剩下的钱,还骂我是贼,是贱骨头。他用牛鞭子抽打我,让我滚,永远不准我再回去……”胡文龙的拳头在攥紧,胡文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管里的血在奔窜。

  “我又回到了武汉,起初仍和那些孩子们混在一起,露宿街头,火车站候车大厅。我们捡破烂卖,有时也偷,不知天日地在火车站一带晃荡。我长到十三岁那年,一天,一个成年男人把我叫到一处无人居住的破墙下面,他给我买吃的,留我住在他的窝棚里。我见他年纪像父亲,所以,我以为他也是个善良的男人。可是,谁会想到他起了歹心,在我睡熟后,他用剪子剪破了我的裤衩,然后把我……”

  “别说了!敏莉,都怪我那时候……”他拉过她的手,感到那么冰凉,手依然那么纤小,那么怯弱。

  “我要说。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曹敏莉固执的眼睛不由阻止,她颤抖的心从手心传过来,她很冷静,“我从他那里逃出来,我没脸活下去,我想去死,就在我决心跳进长江了却一生的时候,你那和善的面孔又浮现在我眼前。我犹豫了,是你鼓起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可是,这世界给女人的天地太狭窄了,那个畜牲还来缠我,就像吃人的魔鬼。为了躲开他,我不得不找几个小流氓给我相好,从此,我渐渐感到做女人的卑微,女人的软弱可欺。到了十五六岁,一些男人引诱我,他们给我钱花,领我上酒吧舞厅。我学会了跳舞,学会了女人的交际,我就……在一个隅然的舞会上,认识了那位法国人……你骂我吧!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没得话说。”

  胡文龙咬紧牙关,心里诅咒着在她身上蹂躏侮辱过的男人,他好像要咬破这个迷茫的春夜,祛出严冬未尽的寒气。

  曹敏莉没有落泪,胡文龙从她的神态上感觉到她的心在哭,在流泪,在淌血。

  胡文龙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的血管在膨胀,目光像两团燃烧的火。他猛地一把拉过曹敏莉,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会被人抢走似的,情如潮涌,心似火燎:“敏莉,跟我回去,跟我回公司去!”曹敏莉把脸贴到他脸上,身子像受到电的感应,强烈地流遍全身。

  胡文龙抚摸她的背,然后端祥她的脸,两双眼睛对视,从心底升起无名的情绪,渐渐,那情绪从眼里流出来,变得那么深沉,那么撩拨人心。胡文龙的手从曹敏莉的脸上滑下去,目光移开勾魂的眼睛,落在半露的胸脯,两只高凸的乳峰中间那道浅浅的沟上。他受不了这种折磨,曹敏莉那一切失去的东西顷刻间仿佛赌徒输光后连同自己押上,作最后的赌注。

  曹敏莉缓缓向后倾倒,胡文龙的手伸向那条沟,像一座虚根的墙,倒下了……

  “别,我不配,我这身子……”曹敏莉突然挡开他的嘴,严肃而果断地呼喊。

  “敏莉,我要娶你,我和她离……”倏地,他身边皮包里响起了“嘟——嘟——”的尖叫声。

  “手机响了!”曹敏莉一惊,同时用力支起身子。

  胡文龙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头脑被这突入其来的声响惊醒。他深深发出一声哀叹,翻身起来,伸手打开皮包,那响声更加响亮。

  “哦哦,我是文龙,刚到的。儿子想我……好好,我本来就要给你打电话,只是……好,办完事我马上就回来。拜拜!”他放下手机松了一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那股热情,那种疯狂,一下子全没了。

  “是嫂子打来的?”曹敏莉把过去的称谓改了口,称他妻子为嫂子,以平复内心的愧恨。

  “是她。噢,我刚才……”他想解释。

  “没什么……”她有些惋惜,戚戚的目光从胡文龙身上移向滚滚东流的长江。

  胡文龙感到刚才的失态,露出瞬间的胆怯,险些一失足成千古恨。是妻子的思念,是儿子想着父亲,才使他悬崖勒马,回到现实里来。他不否认那是一种愚蠢的举动,他也无法把她从那个灵魂的深渊里拯救出来。

  “敏莉,你就当我是你的大哥,你的好朋友吧。我本不该糊涂,我差点也……”他垂下头,像个犯了罪的人,那么虔诚地对她忏悔。

  “我知道你的难处。”她没有回头看他,像在自言自语。她说:“我名声太坏,你无法改变我的未来。”

  “不,你要离开那个法国佬,我给你寄钱,你去干点别的什么事,或做点小生意,啊?敏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胡文龙很痛苦,他象那时候一样对她发出劝告。

  “我不会再跟他了,你也不用寄钱给我。”她回过头来,月光洒在她好看的脸上,泪珠在闪烁,她显得十分平静,“我要重新生活,也许我比任何人都艰难,因为除了我是个女人外还因为我太美。美,害了我。”她说完苦笑了一下。

  “别这么想,只要你坚信自己,会好起来的。”他鼓励道。

  “好吧,我们是该分手的时候了。”曹敏莉站起身。胡文龙提起皮包也站起来。她走到他面前,有些遗憾和歉疚地伸过手来,拉住胡文龙的手说:“大哥,让我吻你一次吧。”胡文龙没有反对,伫立在那里,像等待太阳。曹敏莉把殷红的嘴唇贴上去,那么深情,那么热烈,久久地释放着那颗太阳的温馨。然后,曹敏莉松开拥抱的双手,急步跑进夜色里,并抛给他一句:“我会因为有了你给我的一切,而好好珍惜自己的未来!”

  曹敏莉消失在夜幕中,话音仍在回荡。

  夜色依然浓重,月光那么惨白,胡文龙伫立在夜幕下,他真想不到自己的这段怜悯和同情竟给一个女孩这么大的力量,他深知世界远比他所知的要复杂得多,深奥得多。他走出江滩,走进长街,在漫无边际的夜幕下摇摇晃晃不知走向何处。他在思索,他望着苍茫的已无人声的迷茫夜空,寻找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