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无爱的雪夜
偌大一个车厢就剩稀稀疏疏几个人了，倪奇哈口气暖暖冻僵的手，他的心里渐渐升起了一丝空空落落的感觉。窗外飘着雪花，空气中流淌着甜沁沁的气息。
这是长江中游地区罕见的一场雪，又细又密的雪花赶趟儿似的从遥远的天边纷纷飘来，轻轻洒落在原野上，给节日的城市和村庄增添了一种久违的隆重。
倪奇又把目光射向窗外，一路上雪伴着他，他的眼睛里也全是雪，神游半天了。他索性打开窗户，让雪花进来，使沉闷的车厢清爽一下，倪奇喜欢雪，尤其是落在身上那感觉，特妩媚。
他自然是想到了雪儿，那个小小巧巧的女孩。眼前这翩跹的精灵似乎飞舞着一个执着而久远的期待。
一声划破夜空的长鸣，惊醒了倪奇缱绻的梦，火车缓缓进站了。窗外陌生的建筑不紧不慢地从倪奇的眼皮底下滑走，他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双脚已经有些酥软了，旅途的劳顿使他看上去显得很疲惫，但目光中却有一份抑制不住的怯怯的惊喜。
这是大别山以南、长江以北的一座小城，雪儿住在这里。
已经是年三十夜了，初上的街灯在夜空中神秘地盛开。倪奇无比神往地凝视着，每样东西都让他感到新鲜和亲切，他似乎还觉得自己已嗅到了这座古老的小城的气息，恬淡而且舒畅，就像是不施粉黛的雪儿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好闻的香气，纯纯的。倪奇心里踏实多了。
想到这么近地和雪儿同时拥有了这座小城的夜晚，倪奇脸上不禁微微有些泛红。
街面不太宽并且弯曲，时时还要爬坡上坎的，但倪奇感到亲切，这令他想起了光着脚丫跑在故乡田埂上的童年，他甚至有些感动了。
小城虽小，却实实在在的热闹，随处可见兴高采烈的人脸在夜色中闪现，孩子们变成了一只只快乐的雪鸟，不知疲倦地在雪地里追逐嬉戏，天使般地笑，不带一丝尘垢。一声清脆响亮的鞭炮声，一束火树银花般的烟火，都能引发出孩子们惊喜的欢呼雀跃。这是一个多么快活充满稚趣的小城啊。倪奇心想，极像活泼的雪儿。
倪奇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二十岁的年龄怕见温暖，一见温暖就得掉泪。”这是倪奇的诗句。远方有盏温暖的灯光在他眼前摇曳，那是千里之外的家，父母亲还有小妹正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吧，今晚的年夜饭他们该吃不香了，倪奇心中隐隐有些愧疚，他生平第一次撒谎，他有些惊奇自己一时兴起竟有如此大胆的举动。
倪奇身上带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雪儿的住址，那是他在同学的闲谈中偶然得知的，便宝贝似地偷偷记了下来。
倪奇暗地里喜欢雪儿已不是三五天的事了，几乎可以说，就在雪儿走进教室，倪奇不经意回头的那一刹那，什么东西开始萌芽了，反正倪奇是这么认定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后来时不时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食堂、阅览室、舞会上，见到她的身影，或者是倪奇存心用他那双1.5的眼睛在四下里捕捉，那一袭黑亮亮的秀发，那一脸的清纯，令倪奇深深地为之倾倒。后来在学校举办的一次诗歌朗诵会上，他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朗诵了一首泰戈尔的抒情小诗，倪奇觉得自己被那极富磁性的嗓音带入了一种圣洁的宗教氛围中，那声音竟像来自悠远而古老的某个教堂，穿越时空，经久不绝，倪奇听呆了，从此，雪儿这个诗意的女孩进驻了倪奇心灵的最深处，再也无法将她抹去。
倪奇穿过几条大街，又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雪儿住的那个地方。一幢普普通通的居民楼，藏在小巷的深处。楼房前是一排整齐的树，枝条上挂满了雪花，院子里有几个孩子正追着“菊花香”满地里跑。倪奇有些心怯了，他藏在树影里，辨认着雪儿的家。
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都透出了灯光来，大概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正演到精彩处，一串串的笑语也正从那些窗子里飞出来。倪奇仔细地辫别着，他脖子都望得有些酸了，有几片雪花还调皮地从他的衣领里钻了进去，冰凉冰凉的。
他决定向那几个孩子打听一下。倪奇径直走了过去，他压低声音，尽量柔和地问：“小朋友，张雪儿住这儿吗？”
那几个孩子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又飞也似地跑开了，他们玩性正浓，只有那个戴红帽子的小孩回过头来奶声奶气地说了句：“我们不认识她，你去问我爸爸妈妈吧。”
倪奇心里隐约地有一丝失望，但他想这么小的孩子或许不会认识她，何况，她在家里可能用什么小名吧。他随之又释然了，但他实在不好意思去向大人打听。
这时，二楼一扇浅蓝色百叶窗里传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呀，那不正是雪儿的吗？倪奇激动得呼吸都急促起来，没错，他听见过她的笑声，雪儿是那种无忧无虑心无城府的女孩，笑起来常常露出一排洁白细润的小牙齿。倪奇觉得这样很美，她喜欢雪儿身上那股纯粹而自然的天性。
沉静而温柔的蓝窗子，在倪奇眼里是那样的圣洁、高远，倪奇努力抚平自己一颗快要蹦出的心，他不断地对自己打气，一根弦绷得紧紧的。他一步一蹭地向楼梯移动着，那短短的一截路，既是通往天堂的玫瑰小径又是迈进地狱的黑色穴道，淡淡的喜悦与巨大的恐慌在倪奇心中反复交织，编成矛盾重重的一张网，令倪奇举步维艰。他真想撤退算了。
但终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当倪奇定下神来，他已经站到了那扇浅蓝色的门前。他注意到门上有个白色的按纽，他吃力地摸到了，只需稍稍用点力，门就会应声而开了，他就可以见到日夜思念的雪儿了。万一不是雪儿的家呢？这样更好，他还可以顺便打听一下，倪奇的思绪很乱，他似乎听到了那悦耳的门铃声在屋子里响起来。正在这时，“吱呀”一声，倪奇抽回手，惊出了一身冷汗，却是对面人家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婆，她拉长调儿喊了声：“亮儿——快回来。”见没答应，正准备下楼去，突然注意到了慌慌张张的倪奇，不禁有些警觉起来。
“小伙子，你找对门这家人？”声音里明显透出一丝猜疑和不信任。
“嗯……哦，不不不！”
倪奇紧张极了，生怕太婆帮他叫门，又怕声音大了惊动了雪儿和她的家人，那会是怎样的尴尬呀。倪奇的脸烧得通红，他一边连连摆手，一边往楼下退。倪奇刚才迟迟疑疑的神态已经引起了太婆的怀疑，这时又见他结结巴巴的样子，更加觉得有问题，便跟上前来，准备认真地盘问一番，倪奇却顾不得许多，一溜烟似地向楼下跑去，把背后那声严厉的“站住！”抛得老远。
逃到大街上，倪奇才缓过神来，刚才真是狼狈极了，倪奇懊恼地想，脚踝也隐隐作痛，那是慌不择路时在楼梯口扭的，真丢人！那太婆准把他当成图谋不轨的贼了。
倪奇只得在风雪街头漫无目的地蹓跶起来，他的心里反而有些轻松了，这次行动的本身就傻得冒酸，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街上仍有不少的人，只是比刚才少了许多，先前细碎的雪粒也渐渐变成了羽毛似的。倪奇的身上像披了件雪坎肩，他仰起头，任那翩飞的雪花轻盈地覆盖他，然后用身体的温热慢慢将它们融化。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倪奇不再沮丧。
倪奇读过的童话书很少，但他却记住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此时他觉得他俩竟是那样的心有灵犀，那暖和的烤炉，喷香的烤鹅，美丽的圣诞树在哪里？一切都美丽而虚幻得令人忧伤。
倪奇的心中充盈着一个流浪者的心情，他用这心情为自己编织了无数个关于雪儿的故事。后来，倪奇便在昏黄的街灯下，开始写一封信。今晚的夜不知疲倦，天庭上仍有五彩的礼花在朵朵绽放，倪奇把心中浪漫而忧郁的雪意化成了洋洋洒洒的文字，当他装好信封，才发觉手脚都有些僵直了。
行人已逐渐稀疏了，倪奇猛然想到该找个旅店睡一觉，可找了好几条街，身上已经冒出了腾腾的热气，见到的旅店不是关门闭户，就是干脆挂着“今天不营业”的招牌，让你干瞪眼。倪奇起先还有些着急，后来想通了，决心体会一下这雪夜里流落街头的滋味。于是，他打消了继续寻找旅店的念头。
看场电影吧，可早该散场了，网吧也因生意不好早关了门。那就随便转一转，倪奇毫无目标地东游西逛，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因为是除夕，连个体户的小店都很少开张。远处街口的一个路边小食棚里飘出了一阵肉香，倪奇这才发现肚子有些饿了。他向老板要了一两白酒，一碟油炸花生米，几块臭豆腐干子，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倪奇想为自己庆贺一下，毕竟家家都在过年。因为给雪儿写了那封信，倪奇觉得长期积压在心底的什么东西给疏通了，一下子畅快起来，这漫长的第一步走得好艰难。末了，倪奇又吃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牛肉面，精神焕发地走了出来。
倪奇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象个本地人，包括他那满不在乎无牵无挂的表情。其实，谁又会真正注意他呢？但倪奇觉得，决不能将落寞和无奈写在脸上，今夜他要潇潇洒洒地穿大街，过小巷，因为，雪儿留下的足迹在倪奇的感觉中是那么清晰和强烈，倪奇想用一夜的时间走完雪儿二十年的历程。
雪花仍在飘，倪奇看见了那家昼夜营业的咖啡屋——“亲爱的夜”，一个很暖人的店名。倪奇精神为之一爽，那屋里有股清幽幽的怪熟悉的香气正缓缓溢出，仿佛就是雪儿刚刚留下来的，倪奇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屋子装修得别致而优雅，暖烘烘的。除了主人，只有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在窃窃私语。壁灯散发出橙色的让人极容易沉醉的柔光，萨克斯音乐在屋子的四角幽幽咽咽地弥漫开来。
倪奇挑了个临街的位置，撩起帘子，可以看到雪景。这里的气氛太适合今晚的他了，以前他是从未光顾过这类娱乐场合的。
一杯苦苦的咖啡，倪奇慢慢地品咂出许多味道，即便孤独，即便失意，都浅浅淡淡地消融在这苦中的乐趣里了。
倪奇渐渐进入了某种境界，他逐一地回想一年来和雪儿的交往，同作为系学生会的干部，他们曾有过几次愉快的合作，但那种意义上的表示，半次也没有，倪奇的胆怯阻止了他。他是那样热烈地渴望她的出现，但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飘逸的背影消失在晨风中或暮霭里。他的眼里是一片深广温柔的海，什么时候，能溅出一朵浪花，在她蓦然回首的一刹那，贴上她的发稍？
倪奇又呷了一小口咖啡，继续着关于雪儿的种种设想，再后来，他实在太困了，伏在桌子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眼前全是雪，静静洒落的雪，翩翩飞扬的雪，在一片银白的世界中，有个美丽的小精灵在轻快地跳跃旋转。曼妙的音乐来自天籁，倪奇定睛一看，那不是雪儿吗？可她长着洁白的小翅膀，他的手刚想伸出去，她调皮地笑着，像是在和他玩迷藏。音乐越来越快，雪儿飞快地旋转起来，成了一团雪白的影子，逐渐朦胧起来，眼看就要消失了，倪奇急了，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这次他觉得自己握住了，脸上浮现出惬意的微笑。
然而这时，邻座那对恋人起身的声音惊醒了倪奇，他看见自己手心里湿湿的，一团雪花正在渐渐融化。
倪奇倦意全消，一股淡淡的幽香袭来，倪奇注意到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插上了一枝新鲜的腊梅，他想起来了，怪不得这香气如此熟悉，雪儿身上就有这股雅致的气息。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五点了，倪奇向老板道了谢，走出了这间温暖的小屋。
这时，雪已经停了，屋顶上，树枝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玉洁冰清如童话世界，这是长江中游地区少见的一场瑞雪，倪奇觉得这雪一定会带给他好运。
天还不大亮，但已有不少早起的人们。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远远地飘来，倪奇看见一个粉红围巾的小姑娘提了一大蓝腊梅正匆匆赶路，倪奇心里一阵喜悦和冲动，他跟上前去，他想买下这花。小姑娘静静地立在雪地里，两只乌黑有神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一下子想买下这么多花的人。她说她本来是送到花店去的。倪奇在包里摸索了一阵，只留下返家的路费，然后把剩下的钱全给了小姑娘。
“够了吗？”倪奇窘迫地问。
“有多的呢。”小姑娘仔细地数了数，把多的钱还给了倪奇。
倪奇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封附有体温的信，对小姑娘说钱不用找了，请她帮忙按信上的地址把花和信送到这户人家。小姑娘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倪奇一直目送着那团红红的影子消逝在路的尽头，然后，他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
一年以后，雪儿真的成了倪奇的女朋友，倪奇知道雪儿并没有住在那个小城，那只是她姥姥的家，小时候她在那里呆过，是姥姥把她带大的，后来姥姥去世了，她已经很久没去过那里。
雪儿一直纳闷，倪奇好几次向她打听那座小城，问倪奇，他却什么也没说。
关于那个雪夜，那家咖啡屋，那个在雪夜里流浪的倪奇和他的故事，成为一段遥远而清晰的记忆在倪奇的心中埋藏了下来。只是在偶然的时候，他会陷得很深很深地去想那封信以及那缕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