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城市


  我知道这座城市不会属于我,我能够在它的领地上逗留几个小时,只是因为那张可以把我送回家的火车票,这张火车票使我和这座城市偶然相遇。

  走在穿梭的人流和车流中,我像一个穿着隐身衣的人。没有一个人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也没有人打招呼,就连路旁叫卖的人也对着别人在喊。风不是因我而吹拂,太阳不是因我而明亮。一切都和我无关。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并没有被这里的人们发现,城市的眼睛也被隐身衣蒙蔽。我忽然感到,原来城市也可以这样宁静。

  我在路旁的人行道上来来回回地走。我看到路边有很多人在围观什么。这让我想到小时候看耍猴子的情境。我想,这样的大城市大约不会有耍猴的。走近的时候,才看清楚是个10来岁的小男孩子在唱歌,面前放了一个投钱用的纸盒子。我没有听到他在唱什么,我只看到他模仿歌星的造型十分夸张,夸张到了扭曲的地步。我走近前去,把硬币投进他面前的纸盒子里。我没有因同情别人而自大,也没有因自己动了恻隐之心而自喜,我没有看围观的人,我相信围观的人也没有看我。此时,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轻松到连思想的重量都不复存在。这种轻松来自不看别人和不被别人看到,原来,过去的很多沉重和压力,都来自自己和别人的眼睛。

  我把这种轻松带到那家饭馆里。我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我点了一盘青豆角,要了一罐可乐。最后,我吃了三分之一盘豆角,喝了二分之一的可乐,此间耗时一小时。

  在这一个小时中,服务员用友善、查询的眼光看了我多次,我用没有任何歉意的笑回答了她多次。她一定有很多疑问,比如,一个单身女人?吃喝不多却吃喝掉了很长时间?为什么这样做?等等。我觉得我不必向她解释,让她觉得我是个神秘来客也是不错的。我没有让她向我提供多余的服务。我自备餐巾纸,自饮可乐,无需茶水。此间,忙碌的服务员似乎接受、容纳了我,她不再看我,我也不再看她。

  我的目光不再有固定的目的地,我在我的双盖近视镜上加上墨镜。有了墨镜的遮挡,我的眼睛变得自由。

  对面的桌位,来了三个女孩子。这三个女孩青一色的高个子,她们都穿着便装,脸上没有脂粉痕迹,她们自信到连口红都没有涂。她们风卷残云般吃光了四大盘菜,四大碗米,并且吃饭说话两不误。她们并不知道我对她们的窥视,她们就那样大吃、低说、暗笑。或者,她们也像我一样,知道自己是穿了隐身衣的,她们不认识别人,别人也不认识她们。从她们的表现,我判断她们的身份。她们不像是到这城市旅游观光的,因为她们没有行李,只有斜挎在身上的休闲小包。她们也不像是大学生,因为三个妙龄女郎的身旁没有护花使者。忽然间,一个念头跳进我脑子里,使我确认了她们的身份。她们是时装模特,这次出来大吃大喝,是对平日里节食、限食的报复。

  门外,有四个外国人,两男两女,他们背着旅行包,用探究的、极其认真的眼神打量这饭馆。服务员迎了出去,我以为她会说一句“Welcome”之类的话,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用她的中国人的眼看了看那四双外国人的眼。不知道她的眼语说了些什么,那四个外国青年像被下了逐客令一样,迅速作出了决定。他们穿过马路的人行横线,走进对面的高级饭店里。服务员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望。在高级饭店的阴影里存在,这种生活和生存状态,她已经习以为常,她能够平静对待。

  饭馆里的菜谱也耗费了我一段时间。记得有一个四川的朋友,写过一篇文章,意思是早餐能吃上羊肉汤是他刻苦努力学习的目的之一。看到这篇文章时,我以为早餐吃羊肉汤不是普遍现象,纯属个人爱好。碰巧的是,这里的人,早餐也是吃羊肉汤,还有一种叫做羊杂割,我没见过羊杂割,顾名思义的话,大约是把羊杂用刀分割后冲汤或者烩菜。这些,在我家乡,是中餐或晚餐。人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种说法用一种对表象的概括,提醒人们,饮食习惯里暗含着秘密。

  我离开饭馆,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吹风的时候,离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的时间,如果在家里,我会写篇文章,会听音乐,会散步,会看书,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能干,什么也不能干让我什么也不能想,所有的欲望、念头在这一刻消失,心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了枷锁的看守。我知道,这些在别人的城市里被释放的,在自己的城市里将会重新变成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