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如何面对政治


刘曙光
  
  历史上很少有哪个时代,哲人热衷于政治超过20世纪,在纳粹治下更是达到高潮。整个德国思想界面对纳粹不是陷入失语症,就是缺乏免疫力———如果不是推波助澜的话。作为在海德格尔哲学革命影响下成长起来的知识青年,施特劳斯无法忘怀这位“我们时代唯一的哲学家”,在1933年的政治选择———成了一名纳粹。哲学与政治的关系,构成施特劳斯一生的基本问题意识。二战虽在行动中结束,思想上清理战争遗留的问题却刚刚开始。1948年发表的本书———《论僭政》就是他困思多年的精心营构之作。在施特劳斯笔下,古典传统复活了其当代意义。
  通过细致梳理古代哲人色诺芬关于哲人与僭主的一篇短小对话,施特劳斯让我们看到古代哲人专注于沉思的爱智生活,而无意于在政治中建功立业。因为哲人追求的是不受人事影响的永恒秩序,政治却依赖于机遇和环境,变动不居是其本性。他认识到,即使再好的城邦也不过是个“意见的洞穴”,而搞哲学就是为了走出洞穴见到真理之光。
  但哲人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过着孤独自足的生活。他首先是生养自己的母邦的公民,为此他对城邦深表虔敬,而不是充当城邦的牛虻,拿一套自以为是的“真理”来批判城邦的“意见”,显得自己多么有智慧。所以他从伊壁鸠鲁式的花园走向市场并不是为了获得承认,而仅止于寻找那些天性适合获得良序灵魂的年轻人,因为跟这些良序灵魂在一起,就是在追求美好事物。对于良序灵魂的热爱使他有动力来教育这些潜在的哲人,方法就是诉诸言辞的辩证法———对话。
  不过,哲人与僭主的冲突也由此尖锐化。因为僭主为维护其统治,必然谋求臣民的认同。为此僭主也必然诉诸教育臣民,争取他们的承认。在哲人争取“友爱的共同体”和僭主争取其臣民之间,就必然面临冲突。哲人为此介入政治,在城邦法庭面前证明搞哲学无害于城邦;劝服僭主,如同色诺芬笔下的智者西蒙尼德那样,自己无意于政治生活,不会腐蚀青年,危及其统治,尽管哲人比僭主更精通统治。在施特劳斯看来,古典式的哲人只想办个学园,读点历代经书了此一生。如果说他们仍然有现实的政治关怀,那也仅止于人民的教育事业。
  因此,在哲学与政治的冲突中,施特劳斯严格秉承古典的分离原则,认为保持哲学与政治的内在张力,守持各自的本份,才是比较稳妥、不会两败俱伤的解决之道。他的这幅古哲形象不免令胸怀天下、救济苍生的现代知识分子感到沮丧。盖世大哲科耶夫就坚决站在现代立场批判施特劳斯,施特劳斯又予以严肃回应。两人的争辩最终谱写了20世纪思想史上真正堪称智慧的一页。
  在科耶夫看来,施特劳斯抱持一种古老的、错觉式的概念,即把哲学作为个人为了寻求永恒秩序所作的洁身自好式的思考。一旦现代哲人认识到这些所谓的永恒理念并不存在,而所有这些理念只不过是产生于人类争取承认的斗争史时,他们就会意识到,必须积极参与历史的进程,将那些潜伏在当下的未来真理付诸现实。因此哲人与僭主应彼此需要,以便共同成就历史:僭主需要被告知怎样的潜力正隐匿在当下,哲人需要那些有足够胆魄的人将这些潜力挖掘出来。科耶夫将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予以创造性运用,认为在哲人与僭主之间的联系总是在历史的进化过程中得以“合理化”:哲人的“合理”建议迟早被僭主实现,而哲人和僭主也总是“根据理性”来相互对待。在这一过程中,主奴辩证法成了历史的发动机,而对承认的欲望则是燃料。借此,真理在历史的过程中生成,历史则成了真理的揭示。最终的结果是所有人的欲望都得到了承认。历史也就终结于此,而一个“普世一体化国家”顺应而生。哲人的意义也就体现为通过向僭主建议,为实现这一战争终结、人类大同的社会而奋斗。
  施特劳斯从根本上拒绝这一调和方案。在他看来,在“普世一体化国家”下生活的人不过是尼采描述的“末人”,他们满足于自我保存的本能,沉浸于物欲的享受,而完全丧失了人性中的高贵、卓越和优雅。他质疑科耶夫,这样的生活是可欲的吗?
  于此,不难发现两人的对立源于各自前提的根本不同。施特劳斯站在古典的立场,认为存在着超历史的永恒不变的真理,对它的探寻无须借助现实的情境,在任何社会中从事哲学都是可能的。而且,古代哲人认识到,由于人性的软弱,普遍的幸福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们不曾梦想历史的完成,也不欲求改造“国民性”,拯救天下苍生。而科耶夫则站在启蒙以来的现代哲人立场,认为真理乃是历史主义的存在,它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自我生成。哲人通过将其思想作用于现实的政治,既证明了真理的存在,获得了自身的认同,客观上更实现了“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抱负。现代哲人以对人性的乐观态度确保着最佳社会的实现。
  作为真正的思想家,两人都践行着自己的思想。施特劳斯在美国带着一批弟子细读圣贤书,用他的得意门生布鲁姆的话说:“他在任何组织中都不活跃,不在任何权威机构中任职,除了理解和帮助那些也有可能像他那样的人之外,再没有野心。”而科耶夫则放着法国最高学府的教授不当,却倾心于戴高乐总统的“高参”,立志于将其“普世一体化国家”的理念转化为政治现实。如今,一方面,欧元已流通,全球化浪潮也来势汹汹,另一方面世界范围内的“恐怖与反恐怖主义”逐渐升级,获得承认的世人内心却日益焦虑不安。两人要是还活着,又该好好聊聊。而对于汉语思想界来说,品读这场争辩,不仅是理解哲学与政治关系的要求,更是在古今之争的视野下把握西学,明了自身处境的路标。
  (《论僭政--色诺芬〈希耶罗〉义疏》,施特劳斯、科耶夫著,华夏出版社2006年2月版)